宗人府送来了新制的衣裳,不出意料的,太子的衣裳虽然布料没变,但制式变了,不再绣龙蟒,而是改成了山水花鸟,青松游鱼,长青的直接没了宫中印记,穿起来倒像是寻常的百姓。
知道宝儿不必再穿宫里的衣裳,王容特地给她做了好几件冬衣,每一件都比她自己做的强,宝儿受了打击,把给长青做的披风藏了起来,不给他看了。
临近年关,宫里传来了喜讯,应天帝老来得子,龙心大悦,直接把怀着孕的昭仪封成了贤妃,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太子正在弹琴,闻言连琴声都没停,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这一年过得犹如一场梦,宝儿记得自己刚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见着衣着光鲜的主子就知道跪,连直视主子的容颜都不敢,不曾想只是过了一年,就在关皇亲国戚的宗人府里过着了。
炭盆在边上烧着,书房里暖意融融,一曲终了,太子微微闭上眼睛,轻声道:“宝儿,来给我捏捏肩。”
太子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宝儿连忙应是,走到太子身后,给他捏肩,长青正在斟茶的手一顿,脸上却没有露出半丝异色。
“借着江南贪墨案,父皇折了我半数的人手,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他那么不分青红皂白,连调查都不肯调查,就要废我,这些天我倒是明白了,他嫌我手伸得太长。”
接过长青的茶,太子轻抿了一口,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许鸿文从十年前就在给我身边的人送银子,这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但是他不查,他怕我。”
宝儿直觉这话不对,捏肩的手都有些抖了,太子却没管她,轻声说道:“历朝历代,从没有过三十年的太子,他怕了,越老越怕。”
长青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低声道:“殿下……”
太子弯了弯嘴唇,明明是云淡风轻的表情,眼里却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癫狂,“他是怕我,才要废我,所以不可能了,不可能再让我回去,老二,老三,不管他们谁当了皇帝,我都会死。”
宝儿有点害怕的朝长青看去,期望他能安抚一下太子,却见一直微垂着眸子的长青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无论殿下想做什么,奴才有死而已。”
太子的目光真真正正落在长青身上,良久,他轻轻的拍了拍长青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透出无言的深意。
北风萧瑟,吹白了京城大地,冰冷的鞭柄硌得手心的茧子生疼,姬威从马背上下来,呼了口气,暖了暖手,大步走进大将军府里。
无论他同不同意,开春就要裁军,他总得向自家老子服软,才能把想留的兵留下来,不至于无人可用。
西北军是驻军,人员定额十万,和呼延开战后,朝廷多开了五万名额,十五万的人数,和呼延大军正是旗鼓相当,宁人的体质又比不过常年在马背上过活的呼延人,所以战时伤亡很大,姬镇几次上书不成,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在西北又加收五万兵员。
应天帝的意思是裁撤去战时加开的名额,再把十万驻军中的老弱兵员遣送原籍,人数定额仍旧十万,军饷不变,这对留下的西北军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也很能起到安抚三军的作用。
然而没有抚恤金,没有遣散费,被裁撤的兵员却是真的要落到姬威所说的,去卖力气过活的地步了,姬镇也不忍,然而朝廷不开军费,说什么都白搭。
姬威拿着武将名录走进正堂,一本薄薄的册子,大半都被圈了红圈,又被他加画了叉,一抬头见他爹脸色不好,撇撇嘴,说道:“你怎么把我的人一大半都给撤了啊?”
第49章
姬威带兵不久,手底下人不算多,只有一个随他破了呼延王庭的骁骑营,满打满算一万兵员,姬镇到底是偏爱他,他营中的兵马是最精良的,自然也没几个符合裁军里所说的老弱病残。
姬镇揉了揉太阳穴,道:“不止你手底下的人,旁的营全撤了的都有,要裁去一半将士,我是想着让年轻力壮的回乡,照顾着些老兵,让他们有个准备,能多拿几年粮饷也是好的。”
“把青壮裁干净了,让那帮老弱病残拿拐棍打仗?”姬威坚决不同意,他本以为自家老子是想让自己服个软,故意圈了这么多正当年纪的好手,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想的。
姬镇道:“陛下跟我透过底,西北这么些年苦过来,至少要休养生息几年,何况呼延都打散打残了,也没什么战事可打,青壮回乡至少能有生计过活,朝廷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军费支出了。”
姬威捏着名录,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尖锐的说道:“他这是要我们死!二十万西北军撤成十万,还都是老弱病残,只要他动一动念头,那我们就……”
“住口!”姬镇顿了顿,冷声道:“从前不管你,是因为战事紧张来不及管你,你当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和景王那些瓜葛?蓄意接近当朝重臣之子,他能安什么好心?你自己好好想想。”
姬威学着姬镇冷笑,“就算你的陛下是个圣明君上,现在太子倒了,无论二皇子三皇子哪一个最后上位,你别忘了,我们是废太子妃的娘家,差一点点的外戚,你儿子封无可封!除非我跟姐姐都死了,你当不稳你的大将军!”
姬镇拧起眉头看着姬威,少年人的眉眼里透着说不出的戾气,似乎实在气得狠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道:“当然,我跟姐姐都死了,对你大概也没什么触动,你满脑子除了忠君还能有什么?姐姐已经被你毁了,大不了再搭一个我,算是报了你带我来这世上的大恩大德。”
姬威话里话外都透着反意,姬镇简直想不明白,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他儿子生生教坏的,他发觉自己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少年无知也无畏,一心都是别人给他画好的陷阱。
还没吵出个结果,外头一声通报,说是户部侍郎周孝先求见,姬镇有些意外,不年不节的,事先连个帖子都没下,显然是有急事找他,可这个周孝先他压根不认识。
姬威见他走神,冷笑一声,把手里的名录拍在桌上,转身就走,迎面撞上等在外头的周孝先,连个招呼也不曾打,大步走了出去。
周孝先第一次造访大将军府,念及自己来的目的,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不算其他,姬镇对这个户部侍郎也算得上同情了,太子从前主理户部,自然要培养一批得力的人才,户部尚书除外,两个管事的侍郎都是太子的人。这一遭江南贪墨案虽然不曾波及户部,但作为板上钉钉的废太子一脉,左侍郎被抄家流放,周孝先平时为人谨慎,一时还没有被弹劾,也快了。
侍郎是三品官,见了柱国大将军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姬镇为人随和,很快叫起,心中也不由得思量周孝先来的目的,他是武将,懒得去梳理朝中的弯弯绕,思量片刻,还是开门见山道:“周大人此来,若是为了保命,那便是找错人了,姬镇人微言轻,怕是护不住大人。”
“大将军说笑了,”周孝先捧着茶水,苦笑道:“下官为官二十载,自问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君上之事,君若要臣死,臣只问心无愧,没什么好怕的。”
这话说得豁达,饶是姬镇也颇有些赏识周孝先,话里不免带出一些来,周孝先失笑,也不绕弯子,对姬镇道:“不知大将军如何看待废太子一事?”
姬镇的女儿是太子妃不假,可他的兵权太重,重到应天帝就算废了太子,也没说要将太子妃一同圈禁,朝野上下好似全都忘了这事,也没人把太子党的帽子往大将军头上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废太子。
姬镇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亲口定的罪,大人又何必来问我?”
周孝先摇摇头,目光落在伺候的下人身上,姬镇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屏退下人,周孝先这才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若是下官说,太子贪污一事乃是子虚乌有,甚至是被人栽赃,大将军可信?”
姬镇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锐利的视线落在周孝先的脸上,带了几分警告似的说道:“周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下官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问题是大将军知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呢?”周孝先笑了笑,不着痕迹的观察了一下姬镇的神色,继续说道:“姬家百代将门,历经三朝不倒,民间有句话叫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姬家。”
姬镇不知他是何意,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话连他听了都刺耳,更别提落进君上耳朵里,他看着周孝先的眼神从欣赏到警惕再到毫不掩饰的不耐。
周孝先顿了顿,又道:“陛下清肃朝堂,真正的贪官污吏只得半数,另外半数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颍州李晋,江宁宋直,谁不是百姓心里一等一的好官?无人和大将军提及此事,是因为陛下不想让旁人把大将军视之为太子党,可一年两年,陛下这么想,以后呢?无论是谁继承大位,大将军仍旧是新皇眼中的太子党,必除之而后快。”
说到除之而后快这句时,周孝先微微压低了尾音,姬镇手里的茶盏微微裂开了一个口子,周孝先道:“哪怕大将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侯爷想一想,小侯爷至情至性,本就不适合官场。日后新皇登基,以小侯爷的性子,怕是要玉碎了都不肯瓦全,若大将军能助太子一臂之力,从龙之功,秦晋之谊,还怕不能护佑小侯爷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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