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从竹林里滚了出去,一头撞上青石,登时眼冒金星。
她见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场景,他们住了很久的这个小小院落,正在渐渐从上到下化作青灰。那间是他时常做饭做菜的厨房,这间是他铺满宣纸笔墨的画室,还有卧室,正厅……不等她跑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经尽数消失,徒留一片荒芜的空地,猛虎也被惊呆了,左闻闻右嗅嗅,回头委屈又疑惑地冲她胡噜,像是问缘故。
覃川迷惘地慢慢走过去,慢慢抬起手,仿佛想摸一摸方才还矗立的墙壁。只有凉风穿梭过指间,傅九云曾经在世间存在的一切痕迹都烟消云散了。对了,刚刚那老汉的怪异举止……莫非连记忆里的公子齐也都消失了?
双脚忽然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她狠狠跌下去,心里只是不能相信。她觉着自己就坐在这里等,努力等,一直等,他必然会回来的,回来将一切都解释给她听。
西方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平日里在竹林里鬼鬼祟祟徘徊跳跃的那些细小的妖魔们统统不见了,漫山遍野死气沉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渐渐被魂灯召唤过去,凝聚成永远不会消散的乌云,魂灯不灭,妖云不散。
恐惧这种神力,猛虎缩成一团不停发抖,呜呜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无妖魔,饱受它们蹂躏的百姓已经解脱了。
现在,她可以高兴了吗?
没有人回答,覃川紧紧抱住膝盖,双眼一眨不眨望着那翻卷旋转的乌云巨柱,坐了整整一天,等着傅九云。
等到了天黑,他没有回来,来的人是气急败坏的眉山君。
他急得连牛车也没坐,直接腾云驾雾闯进来,劈头便是大叫:“怎么这样快就点了魂灯?!不是叫你们点灯之前告诉我吗?!”
覃川怔怔看着他,低声道:“师叔,九云呢?”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下的人是她,亦是大惊失色:“你没死?!那魂灯怎么会……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亲!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是她去点了魂灯!?”
覃川没有动,还是怔怔望着他:“九云呢?”
眉山君脸色惨绿:“九什么云?!魂灯都亮了,他能活着才见鬼!他逼我发誓不许我说,可、可我早该告诉你……我早该告诉你……”
话音突然断开,他骇然望着覃川陡然变色的脸,她站起来,朝他这里走了几步,伸手似是想抓他问个仔细,下一刻却突然软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你一定要点魂灯,绝无回旋余地?即便我会丧命,也要坚持?
——你、你可别说是要殉情……呵呵,这和你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啊。
……
原来,他说过,真的说过,只是她没有相信,甚至开了个很恶劣的玩笑。所以后来回头追问,他便咬定了是胡说。
他留给她一个最恶劣的谎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么会相信的?为什么就相信了?
哦,她选择相信假话,因为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灯与他之间痛苦为难。
原来……原来到最后,会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绝望的拥抱与缠绵,企盼黎明不要到来的那些夜晚,是他的。黑暗终于过去,他在黎明消失。
早上临走的时候,他到底和自己说了什么?她怎样想怎样想也想不起来。
她还想知道,那时候他是什么表情,解脱?不舍?还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浅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这样简单的法子她早该想到,去黄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该说的,该问的,统统问个底朝天。
黄泉路上,你还怎么逃?
**
覃川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处看了一圈,低声问坐在床边神色疲惫的眉山君:“我怎么还没死?”
眉山君累得连抱怨也不想说了,长长叹一口气:“快死了,不用着急。那个老妖国师在你心脏上扎过银针下了咒,如果不解开咒文,你最多只能活个一两年。”
“我等不了一两年,现在就死吧。”她热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脏,戳得他鼻子都红了。
“帝姬,你别想着死了去阴间找他。你活着大约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死了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
眉山君又叹了一口气:“他是魂灯里化出的一只鬼,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他来,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灯若不被点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带着记忆转世轮回,守着灯不能解脱。如今魂灯被点……唉,应当是魂飞魄散,不知飘在什么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阴间也找不到他。还不如努力活着,兴许日后有人能将魂灯熄灭,他还是会回来的。”
覃川闭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对?”
眉山君顿了一下:“那个咒文确实解不开,但也未必走到绝路,我会替你想办法。谁叫……唉,谁叫我那么心软!”
他抓着袖子,揉揉通红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呆着哪儿也别去,魂灯被锁死在天原皇宫里,现在外面到处贴满了你们的通缉告示,你这样子出去就是个死。总之万事交给我,谁叫我是苦命师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里恢复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无声地陪着她。覃川吃力地转过头,望着窗外灿烂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云还在这里,那时候她睡懒觉,他就倚在窗户上笑眯眯地看她。
为什么会爱上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很多很多问题她想问,一直以来都想问,但从没问过。人将死,问到了这些答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不舍,她的心肠对他素来是冷若铁石的。
如今窗外空荡荡,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不需要伤心悔恨,这一切已经是对她最好最彻底的报复,流泪亦是嘲讽。
他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衣服,鞋子,画——有关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齐这个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间遗忘。只有她起床时披着的他的一件外套留下来,如今温和地包裹着她。
覃川将脸埋进宽松的衣领中,觉得他还是抱着自己,应当还没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凤眠山下的那个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约是怕她伤感,将凤眠山那片竹林给搬到眉山居了。
她披着衣服挪到外面,搬了一张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数它们。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应当刻了两人的名字。世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所以他存在过,在她心里,到了生命的尽头也绝不会忘记。
和风将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缓缓将她环抱,覃川抱着那两只袖子,低低唤一声:“九云。”
他或许就在身后,温柔地答应一声,抚摸她的脑袋,像阳光一样轻柔。
她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心爱的人,我等着你。
当你再次睁开眼看着这个世界,或许它已经变得陌生了。树叶不再闪闪发光,黄昏也不再美艳如诗。失去妖力的人间,变得平庸琐碎,不再有鲜亮灵动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欢呼;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只是,我会等着你。
或许那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牙齿脱落,说话亦是含糊不清,词不达意。
可我还是要等你。
我要等着,紧紧的抱住你。我会祈求上天,我再也不会放开双手。
***
听见花开的声音
其实,在眉山居挺好的。自魂灯被点,天下再无妖魔,来找眉山君办事的人也骤然减少,日子清闲了许多。他闲得每日只是吃吃喝喝,一年多下来,整个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样是看不到了。覃川觉着,他再这么发展下去,只怕会变成白河龙王那样一颗球。
国师落的咒一日比一日厉害,最严重的时候,她有近一个月不能下床,每日每日陷入深度的昏迷中。
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趁着清醒的时候,赶紧找了眉山君来交代遗言:“倘若魂灯有朝一日被灭,九云能回来了,替我告诉他,我在奈何桥边等着,大家一起投胎转世。我会瞒过阴差,绝不喝那忘川水。”
眉山君什么也没说,只是鼻头红得像颗萝卜,学了小媳妇的模样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痛得晕死过去,再不知人事。
后来咒文被解开,覃川还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烛夜谈,想问问他到底是找了谁替自己解咒的。她以为快死的那会儿,模模糊糊听见他和人说话来着,依稀听见“小湄”“我答应你”之类的话语。
眉山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捧着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来,一个劲儿捶胸顿足:“死傅九云!你醒了这笔账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为了救你女人,连情敌都求上了!老脸往哪里搁哟!”
覃川赶紧从酒缸里又舀了一桶酒给他满上,连连赔笑:“多谢师叔救命之恩,原来您是找了那只战鬼。是答应了什么条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