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总算把自己摆到了长辈的位置上。如玉笑着应过,远远目送着金满堂的轿子出了村,这才往自己家走去。
看热闹的人此时都围到了陈金家门上,安康见如玉来了,一溜烟儿跑了来,远远扑倒在地便哭了起来:“嫂子,我娘没了,二伯娘也险些没了!”
如玉一听魏氏也受了伤,心中也是五味陈杂,拉起安康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氏走了过来,揽过如玉也是一场哭:“她也是糊涂,收了陈贡两只金手镯,烙了一锅搀着鼠药的饼子害了安康他娘,在山窖口上怕陈全要带兵进去捉你,与陈贡两人挣手打起来,叫陈贡捅了一刀,这下可好,肠子都流在外头,那秦州知府倒是个明理的,说既是受了陈贡的指使,只抓陈贡便罢,把你二伯娘给扔下了。可是肠子都在外头流着,那里能挨过今夜去?”
如玉揽过安康拍了拍道:“走吧,咱还得办丧事了!”
月明星稀,一村子的人这时候才忆起如玉家炕上还挺着两具尸体,大家忙忙儿的又扎纸的扎纸,搭篷的搭篷,要把那两个被毒死的老妇人挖坑埋到土里去。沈归老娘早有棺板,拿来一用即可。安康老娘的棺木却还得要新做,好在她的板木早就备在东屋,只须请个木匠来现打成棺即可。
约摸五更的时候,一声似呜似嚎的琐喇扬天而起,惊起满山才安睡的鸟雀,各处灯烛明照,两个老妇人的丧事,便开始了。
*
恰这个时候,张君猛然从梦中惊醒,转头见太子赵宣坐在自己身边,挣扎着想要起来行礼,赵宣连忙止道:“不必虚礼,赶快躺好。”
旁边还有太子妃姜氏替张君掖了掖锦被,随即退了出去。赵宣道:“自从二十五天前红陈寺事发,我也曾私下派了几队人马于各州路口接应,但来人均报未曾见到你,你究竟是怎么回的京城?”
他孤身一人带着玉玺逃离红陈寺,之后便行踪成迷,赵宣做为太子,丢玺的人,其焦虑可想而知。张君道:“臣先从秦州一路策马直奔西夏境内西平府,再从西平府出关,行荒漠,到西京,再从西京入关,而后由北向南,直杀京城。”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谁都找不到你了!”按理来说,张君是受太子之命夺玺,夺到御玺之后,应该直奔京城才对。所以追他的几股势力,无论瑞王还是太子抑或他人,都只在入京的各个关口上布防。谁知他反其道而行之,越走越远,从西到北绕了个大圈子,而后又是回马一枪,直杀京城。
赵宣反手攥着张君的手,深拍了几把,也算交付了自己这二十多天来,对于这个年轻人曾有过的怀疑、期望、失望与无赖,以及万念俱灰之后又突如其来的狂喜,起身说道:“这是潜邸,我已请了国公夫人来此看望你,你且歇得一夜,明早就可以回自家去休息了。”
张君听闻自己母亲区氏也来了,眉头微不察觉的暗簇了簇,随即便听得玉珠帘声碎响,一阵脚步声已经到了身边。区氏坐到床边,与张君十分相似的眉头亦是簇着,望了他许久,那极薄的唇才算张开,开口仍是十分威严的口吻:“你在外总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饿晕?我竟是没听过一样。”
说起来,张君实在没有受太重的伤。他只是走到太原府时被瑞王的手下发觉,从此一路狂奔不敢下马,几天几夜下来饿晕了而已。所以趁着他昏迷的时候,御医们替他喂了半碗小米粥,他也就醒了过来。
“公主的事情,想必柳生也跟你说了。这一回你祖母直接出面压制你爹,太子妃几番试探,公主也已经点头,如今就等皇上北征回来赐婚,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胡子拉茬脸又粗,回家以后往翰林院告个假,那差职也先别干了,专心养得一养,养出原来那俊样子来,公主见了也高兴,你说是不是?”区氏见张君不言,自顾自又说道。
张君没呈想母亲连自己的祖母都搬出来替自己在端妃面前说情,心中带气说出话来声音自然也硬:“我离家的时候就说过,我绝不可能娶公主,让你主动替我推辞掉,你非但不推,如今还极力拉拢……”
这是东宫,太子妃姜氏应当就在外面,余下的话张君自然不好多说,但他语气里的责备与不满却是流露无遗。
区氏与二儿子向来说不过两句就要吵架,此时因不是在自己家,也不便当面与他吵,却也压低了声音回道:“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儿女们只有听命的份儿。我之所以当初问你一句,便是因为你从来不肯与我一条心,我怕自做主你要记我的仇,所以才多了一句嘴。这事情你父亲也点了头,若你还有不满,回去找你爹闹去,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算什么本事?”
第39章
张君闭了闭眼, 起身要找自己的衣服穿。区氏见儿子虽然不再说话,显然仍是一腔的不满,想起自己为了能替这不争气的儿子谋来一份富贵受了多少气,巴结了多少人, 又跑了多少路,气的发抖又不好在这里发脾气, 制着自己的怒气道:“你四弟眼看就要大婚,我得回府照料,就不陪你了。你若能走, 就自己回来。”
言罢,随即打帘子出门, 转身走了。
张君回到国公府时天已经亮了。他直接从东门进府,过夕回廊到自己所居的竹外轩时,院门前几株翠竹青青披着霞光, 院内仍是空无一人。张君自己进屋开箱拢翻出件青色交衽常服,又自取出一套叠的十分整齐的中衣展开,一并抱着到后院, 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拿瓢自缸里舀冷水冲过澡, 换好衣服系好带子重新回到前院, 系好衣带拉开抽屉, 从一只覆锦小盒内取出一块漳绒包裹的水苍玉佩, 环腰而佩,抬起头,便见他的乳母许妈一边解着围裙一边擦着手, 正在面色惴惴的看着自己。
许妈擦净了手,过来替他整着那纯白色的绶带,一边解释道:“老奴看你走的时候没有戴它,这样珍贵的东西,老奴怕误撞要撞坏了它,所以就收了起来。”
这块玉佩,乃是张君上金殿时天子所赐。玉形为一整条头尾相应盘旋而舞的飞龙,水纹如波自龙身划过。《周礼.玉藻》中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天子佩白玉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绶……
这水苍玉,于周礼中,是只有士大夫才可佩的。
如今虽五品以上官员皆可佩水苍玉,但天子所赐,却与别家意义不同。所以张君但凡有庄重场合,都要佩它。他整好腰束,坐到案后执笔书了一封信,等许妈端了早餐进来,便到窗边的小桌上坐着吃,默默吃完了擦过嘴问许妈:“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又把你指派到了何处?”
许妈两只手上浸的全是炭灰,黑乎乎用了多少胰子也洗不净,她怕张君嫌腌攒,收了两手在身后道:“四少爷要娶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婚期定在六月初一,夫人因婚筵用人多忙不开,便把老奴调到了厨房烧火。”
张君起身收好那封信装到信封中,揣入怀中经过许妈身边时,顿了一顿,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干,勿要惹她生气!”
他出了竹外轩,过蜂腰桥自阖府中轴线上的大路一直往前,走到头右拐,再往前左转便是父亲所居的慎德堂,而往右手,则是他母亲的静心斋。今天正是五月初一,五月是一年中的毒月,而初一乃是毒月中的第一天,这一天忌杀生,忌行房,就连走亲戚,行人归家这样的事情,在忌讳多的人家也是不喜的。
张君被贬出京三月,偏偏在毒月中的头一天回家,区氏心中自然十分不满。她正在正房廊下看绣房送来的缎面与绣品,丫头们见二少爷来了,行过礼自然都退到了一旁。区氏仍还在凑手细细摩梭着搭在两米宽大绷子上的百子图,冷了张君近一刻钟,才冷冷问道:“何事?”
张君挥手,丫头们随即退到了内院。他走近区氏,正揖礼道:“母亲,恳请您在皇上尚未赐婚之前,设法拒掉和悦公主的婚事。”
区氏手一怔,回头问道:“为何?”
张君道:“儿子在外已经成亲,不能一身二娶!”
区氏仍还背对着儿子,清瘦的背上薄衣遮不住两片蝴蝶骨,冷笑时那蝴蝶骨抖动:“笑话,和悦公主之心属意于你的事儿,从二月间就在京城传开了,那家贵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你私下结亲?”
张君道:“是有那么个妇人,已与儿子成了亲事。”
区氏回身猛然刮了儿子一巴掌,张君本就瘦脱形的脸叫区氏戴手上的戒指刮破一道印子,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痕,她几乎是在歇斯底里:“打小你就不争气,没有一样事情能比得过张诚,更没一件事叫我省心过。
和悦是皇上的心头肉,只要你娶了她,或者前尘旧事可以一笔勾销,宁王就算想取你的狗头,报汴河岸你打了他的仇,也得忌惮着公主是不是。可你不肯,如今还拿已经成亲这样的鬼话来糊弄我,我不听你这些,有本事去跟你爹说,他若同意你别娶,我便只当自己死了,从此不再管你!”
张君仍还垂肩站着,脸上那沫子血凝成一道血痕,在他略糙的白肤上犹为醒目。区氏忽而喝道:“都不出来干活,死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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