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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娘美如玉/花开胜锦 [银推] (我是浣若)


  一间间普通的院落,欢笑的孩童,操持劳务的妇人,坐在檐廊下绣花的老妇人,从如玉眼前掠过。那是死在一线天那五百将士的家人,在痴痴等着父亲归来的孩子,盼望丈夫归来的妇人,以及期盼着儿子的母亲。
  再一眼闪过,茫茫大雪之中的一线天,那手举刀落的人回过头来。如玉从梦中惊醒,大声叫道:“沈大哥!”
  张君也打了个盹儿,转身去摸瓦锏,拣起来却发现一幅瓦锏碎成了粉瀣,他也是失声而叫:“沈归只怕不好!”
  俩人几乎是齐齐脱口而出:“你梦见什么啦?”
  张君先道:“我梦见自己持锏打了赵钰,将他打成了粉瀣。”
  如玉擦了把额头的汗,才要穿衣,便听院门外一阵疾敲之声。张君出去片刻的功夫,又跑了进来:“沈归他要见你!”
  如玉一听这话,便知沈归不好了。匆匆赶往前殿的途中,陪伴沈归从夏州归来的武官一路不停的讲:“沈统兵与完颜冠云在朔方交战,仗打了半个月,沈统兵亲手砍了完颜冠云的脑袋,自己却也深受重伤,他回京之前不肯叫属下们统报消息,此时正在自己府第之中,等如玉公主前去见他。”
  新朝赐给沈归这名一直守在边关的老功臣的府第,离永王府并不远。出永王府,过隔壁张享府,再往前走三里路程便是。这座府第原来属于前朝宰相姜顺,是他京城府第中的一座,张君在给新朝功臣们赐府时,考虑到此处离永王府距离较近,遂将它指给了沈归。
  虽归属人是沈归,但沈归今日才是头一夜踏足。
  他一生起起落落,大路睡过,柴堆睡过,金雕玉缀的龙榻也曾躺过。马尿喝过,浊水饮过,琼浆玉液酿成的甘露,也曾当作水而漫天洒过。无家,无业,无根,一身伤痕,叫一众武官摇晃着,送到了当年宰相姜顺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他在心里算着自己的年岁,逢九而坎,发现自己今年恰逢四九之数,整整三十六岁。四年前所造下那恶业的时候,就该想到总有还的一天,所以他无比平和,生于无名之处,死于无名之地,唯一一点盼头和念想,便是要等待那个在他的注视下长成少女,替他发葬了亡母的姑娘,他的小姑娘,等她来看他,并送他一程。
  在垂死的迷茫之中,在混乱嘈杂的脚步声中,她还在很远的地方,一步步向他赶来。沈归问身边那武官:“可曾替我梳洗?理衣?”
  这武官望着面容憔悴,瘦成一把骨头的统兵,忍着哽咽道:“替您梳洗过,如今您穿的,是一等武官骠骑大将军的武官常服,最是英武霸气。”
  他眼看临终,武官们替他早在路上就换好了葬衣。深褐色的圆领窄袖长袍,胸前绣七彩盘蟒,腰扣白玉九环,足上乌皮靴,露在外的阔腿长腿上,膝上亦绣着五彩盘蟒。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从军整整二十二年,他将死在骠骑大将军兼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上。
  如玉进来了,她扑到他的床前,别过脸抹了两把泪,轻声叫道:“沈大哥!”
  头一回如此认真的梳洗,还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娶她,并肩负起她下半生的那个晚上。沈归费了许多精力才能挣开眼睛,他道:“我杀了完颜冠云!他不该劫你的。”
  如玉握过他的手,糙糙一层厚茧,仍还温热。她道:“好,谢谢你!”
  她想检视他的伤口,看腰部鼓鼓囊囊显然是缠了布的,便欲要去解腰带。沈归反手握过如玉的手道:“陪我坐会儿就好!”
  那武官悄悄退出门,掩上房门,跪倒在张君面前。张君亲自扶他起身,穿游廊一下走到院门上,轻声细语,问些前线军情,听到沈归杀了完颜冠云时,却是轻轻摇头。
  沈归若不是执意要杀完颜冠云,其实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仿佛仍在陈家村,他自外归来,最先总是找到她,问些离去后老母的病情,问些庄稼收成,有的没的闲聊几句。她会问:“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我替你烧碗汤来喝?”
  有那么好几年,他每每回家,都在吃她做的饭。沈归轻喘着,转身望着如玉,说道:“我死之后,不入皇家陵墓,不替张震做卫戌之臣,你要把我葬到朔方去,朔方县北七十里有坐契吴山,你母亲的墓就在那里,将我葬到她那黄土墓北边约有三里远的另一座山头上,不必以石筑墓,也不必立碑,以土葬之。”
  一等骠骑大将军死,是要入皇陵,到了阴槽地府还替皇帝守陵卫戌的,沈归与张震交情不深,亦没有太多的忠诚,所以不愿意入皇陵。
  如玉道:“好,我必定办到。”
  沈归默了许久,又道:“我不止见过你母亲,还曾与她相伴几日,那时候,你就在你娘的肚子里。”
  如玉忍泪别过眼,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沈归摇头:“我不知道。我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而你一无所踪。”
  送别张登时,如玉也没有这样的悲戚。人老病死,是个人都要经历,如玉一遍遍的说服着自己,他眼看将死,她要送他走就不能流眼泪,就不能有过多的不舍,否则怕他的亡魂要牵挂于她,不能安安心心的走。她道:“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我都照办。”
  沈归忽而叹道:“真冷啊!”
  沸腾了三十六年的鲜血正在冷却,元气一丝丝游离,沈归杀人无数,不期此生还能有个善终,细细品味着死亡的过程,又叹:“真冷!”
  如玉以为他果然是冷,四顾竟找不到床被子,索性脱了鞋子上床,将自己来时所披带着几寸长风毛的裘衣替他遮上,又将沈归沉重的身子搂入怀中,轻声问道:“还冷不冷?”
  她的搬动,撕扯着他混身的伤口疼痛欲裂,一瞬间简直将欲魂飞魄散。可这是生者的好意,面对死亡,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能将他搂入怀中,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体,暖偎他渐渐冰冷的血液。
  沈归道:“很好,一点也不冷。”
  如玉握着他一只手,温热热一只小手替他掖着那件狐裘披风,将他裹的严严实实,轻和,温柔的声音营造着一个美好的梦境:“我会把你带到朔方,到了契吾山,先带你到我母亲的坟头转一圈,告诉她你来了,告诉她你这些年的歉意和悔意,代你恳求她的原谅。
  然后,我再把你送到往北三里路的另一座山头上,以黄土筑包,叫你能时时望着她,好不好?”
  就仿佛此刻正在经历一般,沈归唇角微扬,散淡的瞳仁重新聚满光泽,柔声道:“很好!”
  如玉心中犹如被一刀刀戳着欲要撕裂,这是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守护了她那么多年,终将死在她怀中,而她什么都没给过他。她抑着满腔血道:“我葬好了你,还会年年都去看你,替你撩土让那坟包永远都鼓鼓的,否则我母亲会不高兴。对面山头那个人,怎么渐渐就找不到了呢?”
  沈归笑的越发温柔:“好,很好!”
  他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如玉一动不敢动,静静的环抱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沈归重又睁眼,他道:“四年前在一线天,那五百人皆是我所杀,与张君无干,他一双手是干净的,你也是无辜的,我死,这段公案就了了。”
  *
  张君就在檐廊下站着,落雪无声,房中垂死的大将军一言,他忽而顿悟,当年沈归不肯叫他参与屠杀,命他只打赵钰一人,原来是怕他要背负上罪孽,不能清清白白陪着如玉到老。
  忽而房中一声抽泣,如玉哽咽的抽泣声越来越响,张君转身开门,与沈归手下一众武官围了进去,亲手试过他的鼻息,手脚,胸膛,气息俱无,唯额顶仍还微微有热。
  平日温默,到了战场上无人能敌,杀人如麻的西北狼,他是天帝的怒火,是平息杀孽的修罗,魂魄从额头跃出,在修罗道中沉睡,直到再一被被天帝唤醒,改朝换代,改天换地。
  *
  一品膘骑大将军,又是费尽千辛万苦从边关送来的,死后自然不可能立刻就送到朔方去。他的棺椁寄放于相国寺超度,要待到来年,得御旨批复之后,方能成行。
  亲征的皇帝张震直到春节前夕才快马加鞭回朝。大年三十要祭天,与群臣宴饮,初一群臣在家过大年,宫中才要开家宴。
  自从周昭入宫之后,如玉还是头一回入宫见她。延福宫已经全然没有姜后曾经住过的痕迹,周昭与小公主宜兴一同居于延福宫中,她寻常并不住姜后曾住过的那间正殿,将起居,见客之处挪到了后一进,更加私密,当然,身为皇后,她也从不过问朝政,无事几乎不涉足前朝。
  宜兴公主,便是曾经的小囡囡,她如今也算五岁的孩子,实则到人间也不过四个年头。如玉和蔡香晚一人抱着一个,今天是初一,恰是初一的生日,一岁的孩子正在学走路,如玉一个眼不及,他手扶着周昭那赤金雕凤紫檀坐椅的缘边已经快步冲了出去,扶着她身后一座牡丹花开描金大屏风,两条小长腿儿一步步挪着,挪到宜兴公主身边时,冲过去将她抱住,嘴里嘟嘟囔囔叫着姐姐,口水拖的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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