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心说这厮贼滑的什么一样,当初上京路上还知道装着些,到家了简直没皮没脸,怎的人人都说他小时候傻了?
今日早起要往城内的开保寺上香,秋迎早早替如玉备好衣服,见灯亮的时间也够长了,小脚跺不得重步,进门前先重重哼了一声。只须一声,张君立刻板起脸,那死皮赖脸,也顿时收得个干净。
两人到了静心斋门外,蔡香晚与张仕两个一个鼻子朝天,一个眼睛向上,一左一右的站着,见了如玉和张君,蔡香晚还略撑个笑,张仕满脸的不爽,连声二哥都不肯叫,远远的在一旁站着。
去年三兄弟同赴科场,张诚还好,至少有个名次,张仕是连三榜的边儿都没有摸到。他与如玉同年,还不到十八岁,叫母亲捉弄着成了亲,小日子本还过的舒服,谁知昨夜区氏忽而想一出是一出,非得要让张登将他送到位于云内州的战场上去。他一肚子的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张君站在一丛冬青旁,青布直裰,比张仕高,亦比他瘦,两兄弟斗鸡一样盯着彼此,却连句话都懒得说。
如玉问蔡香晚:“大嫂不去么?”
蔡香晚摇头道:“她双身子,肚子里还有双眼睛,自然不好去拜菩萨的。”
两人正耳语着,区氏带着几个婆子丫头走了出来。不过一夜,她一头白发又黑了回去,估计是拿覆盆子熬成膏剂来染的,一股酸甜的清香味,也乌的有些过甚,那东西脱色,肩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她左右扫视了一番,问道:“老三了?”
早等在旁的银儿上前回道:“我们少爷说,今儿他要出门替老爷办件差,就不陪夫人去了。”
区氏一笑:“我也不过问一声儿,他虽叫我一声母亲,可何曾跟我出去过一回?罢了,你去吧。”
她转身,自然而然扶上张君的手,带着儿子儿媳,要到城北的开保寺去上香。
两个儿子自然是骑马。区氏独自一辆车,蔡香晚和如玉同趁一辆。马车悠悠走起来,蔡香晚长长一声哼,翻着白眼道:“母亲想一出是一出,猛乍乍儿的要送钦城到边关去效力。赔着一个儿子送死还不够,这是准备全都送出去叫夷人打死,好叫老三能顺顺当当承爵么?”
如玉不肯当着她的面抵毁婆婆,所以也只是一笑,宽怀道:“等老四在边关有了功勋,也给你请封个诰命,不比整天呆在府中大眼瞪小眼的好?”
蔡香晚才新婚还不到半年,白了如玉一眼道:“二哥做的是文官,天天儿在京城呆着,你当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你瞧瞧大嫂,挺着那样大个肚子,还要天天操心丈夫的生死,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所以人都说母亲偏疼老四,我瞧着,她心里最偏二哥,不过面上不显罢了。”
开保寺离的够近,不过几句话就到了。今天正值十五,又还是正日子,前来拜佛烧香的人挤的人山人海。临要下车,蔡香晚忽而抓过如玉的手,沉吟了许久,捏了捏道:“进了寺里,凡事警醒着些!”
如玉回头看她,蔡香晚一幅难言之态,提裙先下了马车。
永国府早有下人来替区氏隔好了道儿,管家张喜领着区氏,要自僧侣们出入的东门入内。
区氏下车走得两步,忽而头晕眼花,一个趔趄走不稳,伸手去抓小儿子张仕。张仕心里还火大着了,下意识一躲,区氏眼看要摔倒在地,张君快步上前一把扶起,问道:“母亲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提早回府?”
“好容易说了来拜菩萨,怎能半途而返?”区氏眼黑腿软,一辈子要强的人,不肯轻易服输,可路上皆是行人,她又怕果真跌倒了要遭人耻笑,索性紧攥着张君的手,握了握道:“无妨,你扶着我就好。”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无论她气,骂,或者恨铁不成钢的打,张君心里皆无怨言。反而是如今她这个样子,为了讨好丈夫而染得一头怪异的黑发,因为二儿子终于开了窍而满心欢喜,半生要强的人,本来如知天命一般万念俱灭,却又从那灰烬中顽强挣扎的样子,叫张君心酸无比。
他道:“拜佛有儿子媳妇们代您拜了既可,您既身体不舒服,又何必呈强?”
区氏两腿虚浮,全凭儿子一双有力的手才不致摔倒在地。她头一回发现自己向来最厌弃的二儿子清瘦而高,修竹一样的身段,五官俊俏,气质冷峻,若论相貌人才,永国两府中也是头一份儿的。
她忆起二十年中为他而操心的那些不眠之夜,为了他恨不能将自己卖给鬼的那些惶惶之日,忽而心里一酸两眼一热泪珠便滚落了下来:“天下无不盼儿好的父母,也没有不爱亲儿的娘。
娘这辈子打你最多,也骂你最多,怕你记在心里成了死仇,从此不跟娘亲。”
张君别过头道:“怎会,儿子一生都记着娘的养育之恩。”他瞪着眼要四弟张仕过来换手,张仕一身香云纱的罩袍才新换的,怎舍得过去凑母亲那黑乎乎的油头。
区氏又道:“你能入宫做翰林学士,是自己的苦功,也离不开夫子们的教诲。当然,若不是我当年狠心把你送出去,叫你能练好了身体,就你小时候那三天两头发热风寒的身体,这一切都不可能有,你可知?”
张君道:“儿子知道。”
已经到了庙门上,区氏止步不前,叹了口气道:“你当自己寒窗十载终于扬眉吐气,可叫我看来,你这辈子的路,才起了个头儿。
太子终有继承大位的那一天,你爹虽位封太尉,终是虚职。你大哥为武臣,刀尖上拼功勋,咱们朝重文轻武。娘若要能在你爹面前扬眉吐气,就全指望你们两个儿子了。”
终归话不投机,张君左顾右盼,想把区氏的手递给谁。偏婆子丫头们离的远,张仕脖子几乎要拎断的躲着,蔡香晚更是翻着白眼,唯剩个如玉,眼中满是狡黠的揶揄,伸着手,显然是准备要来帮他一把。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想到这句话,再一想自己跟着母亲已是这般的不自在,更何况如玉?
张君使着眼色不叫如玉过来,搀区氏进了院子。
第63章 捉弄
今天前殿皆是普通百姓们在拜佛, 大雄宝殿却是只为这些有品有封的人家才能拜。
大雄宝殿在最后一进,沿路各门上皆有护卫,瞧着几个熟悉的皆是瑞王府的人。见了张君,这些人略点点头。张君抓住个认识的, 叫过来问道:“先生也在此上香?”
这护卫道:“王爷偕家里姑娘前来上香,此时当正在殿中。”
张君远远回头, 如玉和蔡香晚站在一处。京城水色息养人,她穿着葱白的底衫,外罩淡青锋的纯长襦, 同色披帛,腰束一握, 比蔡香晚高半头,轻敛着袖子,正低眉微笑, 听蔡香晚叽叽呱呱说着什么。他止住区氏道:“你们且在此稍等片刻,我与老四先上去拜趟先生。”
张仕学识最差,考科举三榜的边都没摸到, 差学生怕见师尊, 早不知溜到那里去了, 张君无法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上。
自家小媳妇生的貌美, 又还时时叫自己的先生觊觎着, 张君喉咙里如梗着一根鱼刺,欲吐吐不出,欲吞吞不下。又生怕叫赵荡看到如玉今天这般拂风胜柳的姿态, 要更起垂涎之心,不得不去应付着将他送走。
张君一走,区氏忽而就来了精神。她伸手招过如玉,扶上她的手道:“既还得等会儿,老二家的扶我走一走去。”
如玉上前扶上区氏,再一个扈妈妈跟着,出这正庙,侧方一座缓坡,往上是僧人们的寮房。扈妈妈忽而问如玉:“二少奶奶,瑞王府那义女,您是见过的,您瞧她形样如何?”
要说二妮儿那个义女。当日回府之后,蔡香晚便在区氏面前说了一车的笑话。如玉心疼自家的妹子,婉转夸道:“虽说容貌不普通,但正如瑞王所说,心思善良为人诚恳,有这点就是极好的。也就胆子小一点儿,在生人面前怯些。”
区氏紧握着如玉的手道:“那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咱不说她。京城多少勋贵人家,其间有许多这样儿的姑娘,相貌普通,胆小而善,但胜在出身好。若有那样一个姑娘能帮衬钦泽,他的仕途,可就不止于今日了。”
如玉止步,问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媳妇竟有些听不懂。”
区氏一个眼色,扈妈妈紧两步比划道:“二少奶奶,您如何就不能懂夫人的苦心了以您的出身,如今二少爷还默默无闻,咱就不说了。将来他官位一级级上去,您便是他的一个话头儿,无媒而合,咱们永国府都得牵着大干系了。那御史们参起来,这便是他一生的污点。”
如玉不语,缓缓松开区氏,叫她去靠自家婆子。
扈妈妈见如玉面色已变,也知她不好对付,怕区氏要跟她吵起来,连忙的使着眼色,笑着说:“二少奶奶,您看夫人的腿不好,何不去那窠房中借把椅子来,好叫夫人坐了歇歇?”
僧人们的窠房院就在不远处的坡上,门前一株大枣树下坐着个垂头打盹的老僧。如玉想起蔡香晚叫她反事警醒些的话,放慢了脚步,四周望着,忽而院后窜出个小沙弥来,怀中不知抱着个盛什么的瓦盆子,急匆匆就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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