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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 (罗青梅)


  宝珠急得直跺脚:“三娘快些,牛车已经套好了,官人让咱们连夜出城。”
  借着房顶漏下来的月光,李绮节看清宝珠的脸:神色惶急,满头大汗。
  李绮节心中一窒,“出什么事了?”
  忙不迭爬起身,披了件绿地金花毛青布夹衫,穿上绣鞋,提着葱黄画裙子一角,蹬蹬蹬跑下楼。
  楼下点了油灯,李乙和李子恒坐在桌前,神情冷肃,进宝蹲在地下收拾包袱。
  “阿爷?”
  李绮节走到李乙身边。
  “嘘!”
  李子恒对李绮节摇摇头。
  李绮节连忙噤声。
  门外传来一阵沉闷悠远的钟声。
  寂静的深夜里,钟声听起来有些阴森,一声连着一声,从东边城门到西边渡口,传遍瑶江县城的角角落落。
  正是半夜三更时候,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堂屋里凉飕飕的,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宝珠连忙取来一件水江红披风给她披上。
  等钟声慢慢远去,李乙沉声道,“数清楚了,拢共响了多少下?”
  进宝在一旁道:“官人,是十一下。”
  李子恒点点头:“阿爷,确实是十一下。”
  仿佛是一刹那间,间壁四邻忽然传出一阵阵嘈杂人声,接着是开门、关门发出的吱呀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父亲在斥责儿子,母亲在连声抱怨,小儿啼哭不止……
  静谧沉寂的秋夜,霎时处处喧闹,公鸡在竹笼里长鸣,野狗在街边狂吠,恍如白昼。
  整个葫芦巷的人家似乎都被钟声惊醒了。
  李乙不再迟疑,霍然站起:“大郎,快送三娘出城,路上不许耽搁!”
  李子恒跳起来,抬脚就走:“阿爷放心,我晓得轻重。”
  李乙把李绮节抱到板车上坐定,往她怀里塞了一个青地白花粗布包袱,“三娘别怕,先回老宅住几天,等中秋阿爷就家去,别惦记着城里,听大伯和婶娘的话。”
  李绮节点点头,乖巧道:“阿爷,我胆子大着呢!一点都不怕。”
  李乙摸摸李绮节的长辫子,叹息一声。
  宝珠抱来一床厚棉被,压在李绮节身上,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也跳上板车,钻进被子里。
  进宝打开院门,李乙在后面帮着把板车推出门槛,“往西门走,那边有夜船。”
  巷子里静悄悄的,牛车走在黑暗中,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一晃一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铃音。
  转弯时,李绮节回过头,李乙提着一柄红纸糊的灯笼,还站在李家门外看着他们。
  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离西门越近,路上的牛车、马车越多,没有牛马的人家,直接徒步出城,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就像灾荒年间逃难的流民。
  住在县城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实,小娘子们都是缠的小脚。三寸小脚走得不快,小娘子们眼睁睁看着牛车从身旁经过,自己被远远抛在后面,急得直抹眼泪。
  李绮节半躺在板车上,背靠一只空竹篓,身前压一层厚厚的棉被,头上罩着兜帽,看不清外边的情景,一路走来,都能听见嘤嘤泣泣的哭声。
  宝珠当年逃过难,看着路边哭泣的小娘子,有些不忍:“三娘,咱们车上还空着,能不能顺带捎几个人出城?”
  李子恒听见,没有回头,一鞭子甩在车板上:“就你多嘴!”
  宝珠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吭声。
  西城门前挤了一堆人马车轿,乱哄哄的,吵成一团。有几个脾气冲的直接剥了衣裳,滚在地上厮打。周围的人视若无睹,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李子恒急得抓耳挠腮:“城门堵起来了,怎么办?”
  李绮节打开李乙刚刚交给她的包袱,摸出一只灰扑扑的荷包,递给李子恒:“找守夜的更夫,他们知道小门在哪里。”
  李子恒把牛车系在路边一棵槐树下,正想去找人打听,有人看见他们几人有牛车使唤,知道他们有油水可榨,主动找上门来,“小相公想出城?一个人一两银子。”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二百个大钱,几乎是李家一个月的柴薪米粮钱,这个人真是狮子大开口!
  李子恒有些犹豫,李绮节悄声道:“别磨磨叽叽的,先出城再说。”
  李子恒从荷包里倒出一锭碎银,抛到来人手心:“这是一两八钱的,等出了城,剩下的再给你。”
  来人掂掂碎银的分量,啐了一口:“小相公倒是精明。你们放心,我姐夫在县衙里当差,跟着我走,保管你们能顺利出城!”
  这人瞧着流里流气的,说的话倒是不假。七拐八拐,很快把李子恒几人带到一条僻静的岔道里,指着尽头一处窄门,得意洋洋道:“瞧瞧那道小门没有,直走出去,再往右拐,就是瑶江渡口。”
  李子恒松了口气,掏出两串铜板:“你是杨家九郎吧?劳烦你了。”
  杨九郎一把抢过铜板,也没数,低头往袖子里一塞,笑嘻嘻道:“什么九郎十郎?我不认得。你们可别乱说啊!”
  说完,一溜烟儿跑远。
  李子恒摇摇头,赶着牛车出了小门,再往右手边的小道走了片刻,穿过一段杂草丛生的泥巴路,果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号子声——那是渡口的船夫们在拉客。

☆、第6章 选秀

  李子恒把牛车藏在草丛里,去渡口打听情况。
  回来时气呼呼的,一拍板车,骂道:“真没良心!全都趁机赚黑心钱!过江竟然要七百钱!”
  宝珠啧啧两声:“平时搭船只要五个铜板就够了,夜船也是这个价,怎么涨了这么多?”
  李绮节掀开棉被,跳下板车,拍拍散乱的发辫和衣襟:“算了,谁让我们只能搭他们的船过江呢!”
  李子恒不服气,还想和船夫讲讲价钱,船夫把翠竹长篙往水底一插,“夜里风急浪高,我们讨口饭吃不容易,小相公要是舍不得费钞,自己划条船过江试试。”
  旁边几个船工连声应和:“哪还用划船啊,小相公会凫水,自己游过去得了!”
  “就是,爱坐不坐,船上的位子不多了,小相公出不起钱,还是抬抬贵脚,请下船罢!”
  李子恒气得满面涨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绮节怕哥哥和人动手,连忙从包袱里摸出一吊钱,在船夫们眼前晃了晃:“谁出不起钱了?几位叔爷,这渡口的乌篷船多的是,不单单只你们几个能撑篙渡人。我们兄妹常常往来瑶江县城,随口往外这么一宣扬,叔爷们的名声可就难听了,以后谁还肯坐你们的船过江?”
  船夫们被李绮节一噎,顿时恼羞成怒:“小娘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家小相公不讲理,谁会同他磨缠?”
  “就许你们张口要价,别人不能论论理?”李绮节冷笑一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想做生意,还是客气些才是道理。”
  船夫们脸上讪讪,瓮声瓮气道:“小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说不过你。”
  接下来各退一步,讨价还价,最后说定过江一人五百钱。
  李子恒把牛车牵出来送上船,几人刚在船舱坐定,忽然听得外边一声怯怯的呼喊:“李家妹妹。”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李绮节掀开青花布帘,把灯笼往岸边一照。
  一个头梳双螺髻,身穿红绫袄、绿棉裙的小娘子站在岸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灰布褡裢,瑟瑟发抖。晕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张哭花了妆容的脸。
  李绮节有些惊讶:“孟姐姐?”
  这小娘子正是高大姐十分推崇的孟家七娘子孟春芳,李家间壁孟举人和孟娘子的千金闺女。
  孟春芳眼圈通红,看到李绮节,忽然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李绮节吓了一跳,连忙走下舢板,把孟春芳扶进乌篷船,“孟姐姐莫慌,先随我过江再说。”
  船夫站在船头朝李绮节挤眉弄眼:原来孟春芳出门走得急,身上只带了一吊钱,出城贿赂更夫的时候已经用完了,船夫见她掏不出钱,不肯让她上船。
  渡口上人荒马乱的,孟春芳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心里又急又怕,要不是看到李绮节和船夫们打嘴仗,见到个熟人,她连投河的心思都有了。
  李绮节没好气地瞪船夫一眼:“先开船罢,这是我相熟的姐姐,她的船资我来出,您放心,我带的银两尽够了。”
  船夫听李绮节说会为孟春芳付钱,这才收起舢板,船篙划开碧绿江浪,离了江岸。
  李绮节翻出一张干净绸绢子,给孟春芳擦脸——难怪高大姐喜欢孟七娘,这么紧急的时刻,她竟然还傅了铅粉,抹了胭脂才出门,果然是举人家的小姐,和她们这些蛮丫头不一样。
  孟春芳是葫芦巷出了名的幽静淑女,刚才吓得当众大哭了一场,自觉失态,脸上有些羞窘,进了船舱后就坐在小杌子上,低着头擦脸擦手。
  李子恒怕孟春芳不好意思,已经到外头去坐着了。
  乌篷船在江面上起起伏伏,轻轻摇晃,像荡秋千似的。
  “孟姐姐怎么一个人?”
  说到这个,孟春芳眼圈又是一红:“城门口的人太多,我和奶妈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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