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想到杨家,就听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宝鹊轻轻叩响门扉:“太太,杨家人来了。“
周氏神色一震,绣花针差点戳破指尖:“来的是谁?“
李绮节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支起的纱屉子往外看,“好像是老董叔和董婆子。“
老董叔和董娘子是依附杨家过活的一对老仆,往年杨往李家送节礼,都是这对老夫妇上门。据说老董叔也是李家的远亲,因为得罪了县里的大户,怕担干系,宁愿卖身给杨举人当奴仆,以求庇护。
院里的桂花树刚好挡住了李绮节的部分视线,她踮起脚跟看了半天,发现老董叔身后堆了一地的东西,几乎快码得一人高了。先是一担雕花提盒,装得满满当当的,盒盖都撑开了半边,还有几只鼓囊囊的大口袋,看不清里头装的是什么,旁边是一担色彩鲜明的布匹,一担莲藕和金瓜,几只用粽绳捆起来的大青鱼在地上蹦来蹦去,刘婆子撸着袖子,正想办法把草鱼抓到水缸里去养起来。
别的也就算了,细布可是精贵东西,朝廷征税,布匹是其一,市坊交易,布匹可以直接当成货币使用,杭州府出的细绢,一丈就得半贯钱哩!
李绮节眼珠一转:高大姐最是个小气磕巴的人,中秋又不像过年,杨家怎么往李家送来这么丰盛的节礼?
周氏放下补了一半的蓝布直身,理理衣襟,淡淡道:“三娘,你进去看看昭节和九冬在做什么。“
李绮节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出了后门,顺着甬道走出正院。
周氏走到后窗前,一直看到李绮节转过月洞门,才放下心。
转身走到门前,声音霎时一冷:“让他们进来说话,我倒要看看,杨家预备怎么向我们李家交代!“
因为葫芦巷和县里最热闹的东大街离得不远,人流繁华,巷头许多人家都搬到楼上居住,在楼下挂上布幡,开个正经铺子,经营些大小买卖。
这里茶坊、酒肆、彩帛、油酱、饭庄、面点香烛、腊味等店随处可见,铺子林立,应有尽有。
巷尾幽深僻静,巷子里遍植笔直茂盛的木樨桂树。有一种是月月都能开花的,现下正值初秋,油绿枝叶下已藏了千朵万朵桂花细蕊。花朵细密,虽然靠近了,也能嗅到一股子淡香,不过及不上十月才开的丹桂那般馥郁香浓。
李家院子里种的是一年一开的金桂。
入秋之后,一连七八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树矗立在烈日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
孔明菜又脆又嫩,特别下饭,拌茄子微微发酸,口感润滑,倒是很对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黄,拨到李绮节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样挖出蛋黄,拨到李子恒碗里,然后几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乡下贩货,大郎跟我出门。三娘留在家,进宝和宝珠留在家陪你,夜里我就回来,明天好腾出空预备中秋回乡下的行李包袱。”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三郎这几天夜里几时睡下?”
结香道:“大官人天天过来督促, 三郎不敢不从,这几日大约戌时就移灯入帐。”
“今天吃了什么?粥饭用得香不香?”
结香口齿伶俐,一样样回想:“早晨吃的是鸡丝龙须面和烧饼,盛面用的是小碗, 三郎吃了一碗,烧饼吃了两枚。午饭是半碗鸡脯粥,一盘野菜素馅的饺子, 配的金银馒头、桂花栗子糕,还用了一盅鲜奶杏仁豆腐。夜里吃得少些,就吃了半个油蜜蒸饼。”
“喔?是不是白天又劳神了?”
结香笑道:“那倒没有,三郎今天的气色比往日好许多,可能是下午吃了几个柿子, 晚上不饿。”
问话的人又絮絮叨叨问了些其他的, 李南宣的行动坐卧, 一日三餐, 穿的什么衣裳,吃的什么果子,喝的什么茶,事无巨细,样样都打听。
结香脾气好, 耐心为他解答。
李绮节忍不住扶额, 如果盘问结香的人是张十八娘,或者周氏,这很正常, 如果是李大伯或者李乙,也很寻常,但是,现在那个缠着结香问个不停的人,却是她的亲大哥李子恒!
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李子恒,竟然拉着一个丫头,打听李南宣的日常起居?
还打听得这么仔细?
李绮节悄悄翻个白眼,转过月洞门,拂开阔大翠绿的美人蕉叶片,“大哥,你怎么在这?”
李子恒嘿嘿一笑,摸摸脑袋,不言语。
结香在张十八娘和李南宣面前很随意,但是面对李家人则客气谨慎得多,见李子恒不吭声,她也不多话,眼皮一垂,静静站在一边。
李绮节瞥李子恒一眼,冷哼一声,笑向结香道:“伯娘还等着你去她那儿取人参呢,三哥已经睡了?”
结香点点头,“大官人亲自发话,三郎敢不听么!”
李绮节笑而不语,拉着李子恒走到廊檐底下。
“你打听三哥做什么?”
天色还不算很晚,不用点灯,也能看清道路,加上天上一轮满月笼罩,洒下万道银辉,把院子照得恍如白日,廊檐里便没点上灯笼。
李子恒的脸陷在阴影里,依稀看得清五官,但看不清他的表情,“还能做什么?我就是想关心关心三弟啊!他病了,我还没去看过他呢!”
李绮节嗤笑一声,拉倒吧,以前她生病的时候,李子恒都不会这么仔细问宝珠她的起居坐卧,只会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
她撇撇嘴:“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许惊扰到三哥,他心思重,比不得你心大。”
李子恒觉得李绮节这句话似乎是在夸奖自己心胸宽阔,得意地挺起腰板,“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李大郎可以说是瑶江县最体贴的好哥哥!”
回到房里,还没坐下,孙天佑搂着李绮节往帐帘低垂的里间钻:“给你看样东西。”
架子床前笼着一道柔和的光芒,原来是一囊萤火虫,拿白纱布袋装了,挂在铜钩上,夜里纱布透出一团淡黄的萤光,光华流动,柔和生晕,煞是好看。
知道他有孩子气的时候,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有闲情逸致。
压在心头的阴影立刻烟消云散,李绮节放松身体,懒洋洋靠在孙天佑怀里,任他拔下自己发间的对钗,轻笑道:“你捉的?”
孙天佑低笑一声,她能感觉到背后胸膛的起伏,“阿满捉的,我只负责提供纱网和竹竿。”
李绮节笑得更开怀,“多谢。”
孙天佑在她额间轻吻一口,似乎想吻去她眉宇间的轻愁,“谢我什么?拿什么谢?”
“让我想想。”
李绮节低头沉吟一阵,认真考虑半晌,伸开双臂:“好,就让你替我宽衣罢。”
孙天佑笑而不语,为她脱去细布夹袄,亲自绞干巾帕替她擦脸。
因为在家中,她并未妆粉,不必卸妆,匆匆梳洗一番,便躺倒在枕上,轻舒一口气:“我累了。”
孙天佑以手支颐,在她耳边轻轻吹气:“累了就合眼睡罢,我给你打扇。”
粽叶蒲扇摇动间有窸窸窣窣的吱嘎响声,像一架不堪重负的摇椅,人刚躺上去,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初时觉得刺耳,但听久了,又觉得极度催眠。
李绮节听着摇扇声入睡,一夜甜梦,次日醒来,天光大亮,帐帘高卷,四面门窗却关得紧紧的。
薄被紧紧缠在身上,连脖子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用说,肯定是孙天佑的杰作。往日他从不早起,总要趁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和她歪缠一会儿,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艰难掀开像裹粽叶一样裹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披衣,趿拉着木屐走到窗下,想支起窗子。
靠在外间罗汉床旁打瞌睡的宝珠不小心掉在地上,猛然惊醒,抬头时看到李绮节想开窗,连忙道:“三娘,外头在落雪籽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搓着手,“昨天还觉得热,今天就冷得慌,你怕冷,得添上大衣裳才能出门。”
李绮节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窗外风声呼啸,雪籽敲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房里幽凉空阔,一阵凉意擦过光着的脚踝,她忍不住打个寒噤,搂着胳膊,回到温暖的床上,“船备好了吗?”
宝珠点点头,“备好了,太太本来要多留咱们几天的,官人说只是落雪籽而已,不要紧。”
李绮节笑了一下,别说是落雪籽,就是落冰雹,李乙也不会多留他们,女儿、女婿回娘家小住是孝顺,但住久了别人会说闲话,李乙怕孙天佑不高兴,前几天已经暗示过,催她赶紧启程。
宝珠翻开编丝刻花狮子滚绣球牡丹纹大衣箱,找出几件草上霜和一斗珠的冬衣,让李绮节挑一件换上:“回去要坐船,江上风大,多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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