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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 (罗青梅)


  丫头们觉得天色阴沉,很可能要落雪,兆头不好,怕她不高兴,不敢高声说话。
  其实落雪她才高兴呢,大雪纷飞的,多浪漫!反正坐轿子的人是她,操持婚宴的是李大伯、李乙和周氏,迎亲的是孙天佑,她从头到尾不用露面,怎么都累不着、冻不着她,落雪还有趣些。
  梳头娘子为她洗脸润面,先抹一层色如红玉的香膏,原本雪白的肌肤愈显润泽剔透,再扑上妆粉,细细晕开。
  随着梳头娘子和周氏等人的动作,铜镜中的少女仍然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圆脸,但气韵陡然一变,稚气慢慢褪去,眉眼间隐隐透出几许妩媚,犹如朝霞映雪,容光摄人。
  待双颊敷上胭脂,画好眉黛,双唇点一星晕红,眸光流转间,气度愈发不凡,让房内众人都有惊鸿一瞥、眼前一亮之感。
  周桃姑和孟春芳围着李绮节不住称赞。
  周氏心中得意,挽起李绮节鬓旁一缕散乱的发丝,掩在顶簪底下,笑盈盈道:“三娘果然长大了。”
  说完话,忽然觉得鼻尖一酸,眼角差点滑下泪来。
  曹氏连忙宽慰周氏。
  李绮节见周氏伤心,朝宝珠眨眨眼睛。
  宝珠会意,故意缠着周氏问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问题,岔开周氏的注意力。
  正自忙乱,丫头在门外道:“金大小姐来了。”
  金蔷薇不止送了一份贵重的贺礼,添妆礼也没缺,而且比贺礼更加贵重。土豪的心意没人能够抵挡得住。她赔礼的诚意这么足,李绮节不好怠慢她,打起精神,对她笑了一下。
  接着张桂花也来了,依然是一副高冷冰山姿态,一身娇艳的春绿袄裙,硬被她穿出几分寒冬飒飒之意。进了屋之后,就坐在一边吃茶,不和任何人搭话,李昭节找她说话时,才偶尔应和一两声。不像是来贺喜,更像是来发呆的。
  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李绮节今天是新嫁娘,万事不需要她操心,只能坐在镜台前任人摆弄,然后供七大姑、八大姨观赏,时不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满足长辈们调戏新娘子的恶趣味。
  恍惚间听到院外一阵鞭炮炸响,孙家的接亲队伍马上就到,周氏连忙一叠声让人去取盖头。
  女眷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等着给新郎官下马威看。
  李绮节头上蒙着盖头,只能听到外边的吵嚷嬉闹声,别的一概不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汇合在一处,像此起彼伏的海浪,一时大,一时小,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冲刷在耳畔,让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不知身在何方,双脚像踩在云端,软绵绵的,踏不到实处。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轿子里。
  偷偷掀开盖头一角,入眼一片厚重的红色。轿子外的唢呐声喜气洋洋,像千树万树粉艳艳的花同时在眼前绽放,听着欢快的调子和沿路百姓的嬉笑道贺声,她渐渐放松下来,不真实的惶恐和紧张感缓缓消退。
  送亲队伍坐船过江,绕着县城走一圈后,到达孙府门前。
  孙家宾客盈门,流水席一直摆到临街巷子口,但是内院竟然没有观礼的女眷。新房处处张灯结彩,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侍立的丫头婆子等候。
  宝珠惴惴不安,找张婶子讨主意:“怎么房里没人啊?是不是都到前头抢红包去了?”
  张婶子是李绮节的陪嫁,年纪和周氏差不多,性子沉稳,很少有急躁的时候,但进了新房之后,她也一头雾水,满脸错愕,“这……不合礼数啊!”
  李绮节看不到房里的情景,但能感觉到新房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心里暗暗道:总不至于我还没露面,就霸气侧漏,光凭身材把一堆等着批判新娘的女眷给惊艳呆了吧?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女眷进来相看新娘子。
  半晌方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丫头打起帘子,细碎的珠玉碰撞声中,一道颀长稳健的身影快步踏入内室。
  宝珠和张婶子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前一扑,挡在李绮节跟前。
  孙天佑愣了一下,脚步一顿,浅笑道:“这是怎么了?”
  他穿一身绿色宁绸袍服,衣裳鲜亮簇新,人也神采奕奕,眸子闪闪发亮,眉梢眼角,溢满笑意。本就有七分俊俏,今天人逢喜事,眼风扫到之处,像掺了**的日光,烧得身边的人面颊发烫,不敢和他对视。
  宝珠平时胆子大,什么话都敢说,这会子被孙天佑扫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怯懦,吞吞吐吐道:“女、女客们呢?”
  孙天佑扬唇微笑,“今天没外人。”
  一掀袍角,矮身坐到床边,衣裙簌簌响动。
  李绮节听到他的声音时,大为诧异,还没到时候吧?
  等感觉旁边坐了个人时,心里只剩下无奈:早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按着流程走。但没想到他为了清净,竟然不许女客进新房,把人都支走了。
  孙天佑伸手,直接握住李绮节藏在袖子里的手,眉头陡然皱起:“怎么这么凉?”
  墙角燃有火盆,四面布帘蒙得严严实实的,门口窗前还有屏风遮挡,一点风都透不进来,屋子里并不冷,不止不冷,还热得有点喘不过气。
  李绮节的手冷,是因为坐了一路的轿子,身上脚底仍然冰凉,没有暖过来。外边虽然没落雪,但时不时刮一阵雪籽,寒冬腊月的,冷得人手脚发颤。坐在轿子里也不顶事。
  孙天佑对着李绮节冰凉的手哈气,柔声道,“早点揭了盖头,你先睡会子。等散席还早着呢。”
  李绮节没吭声,宝珠抢先道:“还没到吉时呢!不能睡!”
  “怪冷的,难道要干坐着等到散席?”孙天佑不由分说,挥手让丫头捧来喜盘喜杆,“我让人查过历书,今天一整天都是吉时。”
  宝珠和张婶子面面相觑,想阻止孙天佑,又怕惹恼他,左右四顾,房里的丫头个个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显然已经习惯孙天佑的种种离经叛道,压根没把他的任性当回事。
  一整天正襟危坐,时时刻刻必须保持完美仪态,还得提心吊胆,不能在外人面前出丑,每一步路都要走得小心翼翼,一天下来,李绮节早就累得浑身酸软。凤冠虽然华贵,但分量可不轻,在头上顶一整天,脖子已经麻木了,拜堂的时候,险些摔个大马趴。身上的新娘喜服也厚重得很,披挂一身,比干一天农活还累。孙天佑的举动固然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并不在意,旧式婚礼对新娘来说根本没有乐趣可言,有的只有疲累和恐惧,能早点卸下簪钗歇息,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然只能继续蒙着盖头在房里枯坐,太难熬了。
  知道宝珠和张婶子肯定在为难,盖头下的李绮节翘起嘴角,轻声道:“都听官人的。”
  一声含着笑意的官人喊出来,孙天佑顿觉全身骨头微颤,骨酥肉软,心口发热。他穿得比李绮节单薄,但因为心里高兴,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从早到晚血气上涌,精神十足,在外边迎着大风和宾客谈笑时,也不觉得冷。
  这会子更是晕晕乎乎,如坠云端,仿佛置身于温暖明媚的三月艳阳天。
  盖头被挑起,感觉到眼前豁然开朗,李绮节眼角微微上挑,眼光四下里一望,视线故意在房里逡巡一圈,才落到对面的人身上。
  含羞带恼地睨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眼睫轻颤,欲语还休。
  孙天佑目不转睛,盯着容颜娇媚的小娘子看了许久,脑袋里空空如也,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往昔的种种如流水一般徐徐展开,苦尽甘来,她终究还是属于他的。
  狂喜和激荡汹涌如潮,呼啸着卷走他的全部语言,等潮水褪去,只剩下一个傻笑的新郎官。
  呆愣良久,他只能怔怔道一声:“三娘……”
  李绮节嫣然微笑,“我明白。”
  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保证和誓言。只要他一如往昔,她亦会真心相对。
  宝珠看孙天佑和李绮节一起胡闹,颇为苦恼,三娘从小与众不同,举止怪异,如今连姑爷也是个不省心的!
  犹豫半天,干脆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
  反正盖头都掀了,合卺酒也吃了,没有女客,只能先服侍三娘歇息。
  正要帮李绮节取下凤冠,旁边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孙天佑竟然想亲自动手!
  她轻咳一声,出声提醒。
  孙天佑不为所动,帮李绮节取下凤冠,拆开发髻,又自然而然的把手伸到她的胸口上……
  宝珠差点惊叫起来,孙天佑神色自若,为李绮节解开衣襟,除去外边穿的袍服。丫头们面面相觑,想上前帮忙,都被他挡开了。
  李绮节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吃合卺酒的时候都是让孙天佑半拥着的,干脆老神在在受他服侍,等脱得只剩下里头穿的团花袄时,微一欠身,等他掀开被子,往后一靠,还没触到松软的枕头,眼皮已经开始发沉,“我睡了,你去前头忙活吧。”
  语气亲昵。
  孙天佑闷笑一声,看她合眼睡迷糊了,弯下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才起身出去。
  张婶子是经过事的妇人,周氏让她在新房陪伴李绮节,主要是为了让她提点李绮节,免得小夫妻两个太年轻,磕磕碰碰闹得太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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