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绮节不动神色,“双喜临门是好事,你安心招待客人,下回我再来看你。”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反正和她本人没关系,等以后孟春芳想说了,自然会说。
几天后,杨家为杨天保考中秀才摆酒宴客。
孟家人欢欢喜喜前去吃酒。孟娘子逢人便说,算命的曾经断定孟春芳将来能戴珠冠,是个富贵夫人命。
当然,她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大部分是暗讽李绮节有眼不识金镶玉,配不上前途远大的杨天保。
这些话并没传到李大伯、李乙等人的耳朵里,因为他们实在太忙了,根本没空去管孟娘子的酸言酸语。
进宝不服气,偷偷和宝珠抱怨,“还不是因为县里人知道我们三娘的嫁妆丰厚,取笑杨家错过金山,孟娘子才故意说那些话来气咱们!”
宝珠冷笑一声,“理她呢!我倒要看看,五少爷几时能金榜题名、为官作宰!纵是他当上官老爷,又能怎么样?三娘从不稀罕那些。”
当事人李绮节没把孟娘子的几句暗讽放在心上,孙天佑却不肯轻易放过口无遮拦的孟娘子。有心想替李绮节出气,但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和一个内宅妇人打照面。想了想,暗中指使阿满,让他把孟娘子说杨天保必定能当官的话宣扬出去。
不出半个月,杨天保骄傲自大的形象人尽皆知,县里人都知道,杨家有个五少爷,几次三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中秀才,竟然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将来肯定能考上状元。
杨天保终于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正式跨入士子行列,还没来得及得意,突然一口黑锅当头扣下来,真真是有苦说不出。想替自己分辩,没人肯信,连素日了解他性情的先生和同窗都上门劝谏,让他戒骄戒躁,沉下心来用功读书,别躲在家里做白日梦。
儿子前脚才考取功名,后脚名声就被亲家给弄臭了,高大姐气得牙痒痒,再见到孟娘子时,说话夹枪带棒,很不客气。
孟娘子不敢多说什么,忍气吞声,任高大姐讽刺。
孟春芳没有替自己的母亲说好话,她心里也有怨气。事后她备了一份厚礼,让素清代自己出面送到李家。
孟春芳突然以厚礼相赠,李绮节不明所以,宝珠把缘由告诉她,她才恍然大悟。
好嘛,每次孟娘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孟春芳就给她送礼,而且一次比一次送得贵重,光靠这些礼物,她都能发家致富了。
进入腊月,家家繁忙。
李家既要忙着预备过年,又要张罗李绮节出嫁,周氏恨不能多生几张嘴,多长几双胳膊,才能把一团乱的家务事料理妥当。
丫头们每天被支使得团团转,李大伯、李乙、李子恒全被抓了壮丁,帮着才卖年货,填写请帖……明明事事都计划安排周祥,但临到头来,总是有一堆杂七杂八,层出不穷的意外活计。
人人都忙,倒是把离别之情冲淡了许多。李大伯、李乙和周氏每天忙里忙外,没时间躲起来淌眼泪。李绮节不用再装作看不见长辈们红通通的双眼,暗地里松口气。
这天,李家女眷抽出空来,聚在一处切麻糖。
乡下人家,每到年时,本族婆子媳妇,都要带上自家炒好的米糖、芝麻,结伴去村里的宗祠搅麻糖。李家没有宗祠,但周氏仍旧按着乡下的规矩,妯娌俩领着李绮节、李昭节、李九冬和李大姐、李二姐,亲自拌米糖。
大房的灶间熬了一大锅糖稀,炉灶里烧得通红,红糖、白糖、麦芽糖熬出黏性,咕嘟咕嘟直冒泡。这一锅糖浆,要不停搅拌,牵扯出老嫩适宜的拉丝,把备好的米糖、花生、熟芝麻、桂花倒入其中,翻炒、搅拌均匀,整块铲起、倒入木盆之中,徒手摊得均匀,再盖上一层木板,拿一根大木棒,跟擀面皮似的,隔着木板来回不停碾压。等糖块压实压紧,再倒出来,铺在干净簟席上,切成一块块麻糖。切麻糖要趁着温热松软时下刀,经验老道的婆子拿着蒲刀,沿着麻糖,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眨眼间已经分出整齐的七八块。
周氏和周桃姑坐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整治,说是亲自拌米糖,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她们无须亲自动手,只需趁着翻炒的时候,帮着把熟芝麻撒在大锅里就行。不是妯娌两个不想帮忙,她们没有婆子的手艺,切出来的麻糖糕容易散。
满院子都沉浸在一股强烈而馥郁的甜香之中,丫头们都在偷偷咽口水。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顾不上矜持,特意找了个由头,结伴跑过来蹭吃的。李子恒趁人不注意,挖起一大块,转身跑走,李大伯和李乙替他打掩护。
婆子们哄然大笑,拣松软的麻糖切了一小块,一顿揉捏,搓成拳头大小的糖团子,与几个小娘子甜嘴。
李昭节和李九冬吃得最多,两人也不饿,不过是觉着好玩,捧着糖团子,一边啃,一边笑,比赛谁先吃完、谁吃得多,身后掉了一地的米糖渣子。
李绮节不爱吃甜,规规矩矩坐在周氏身后,面前只放了一盅掺了金橘丝的桂花茶。
周氏和周桃姑见第一锅切麻糖做好了,都坚持让李绮节先尝一块——这是求个好兆头的意思,按理该是家中辈分最高的人先吃,她不日就要出阁,当仁不让。
李绮节推辞不过,接过一块麻糖,慢慢吃完。刚切好的麻糖还是温热的,丝丝甜意快要甜到肺腑里去了。糖浆黏牙,扯开来依然柔韧有丝。她吃完一块,接连喝了两盅桂花茶,心口暖而麻——不是因为麻糖太甜,而是因为周氏怜爱又不舍的目光,因为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方才刻意的逗趣。
嫁人的同时,也是离开家人的开始,喜庆的背后,是理不清说不明的酸楚和怅惘。
月初一连几个晴日头,晒得院里的枯树愈显苍劲,皴起的树皮毕剥作响。到月中时,天公陡然不作美,接连落了几场阴雨。
李家宾客少,婚宴只摆两天,头天是宴请李家的舅亲姨亲,第二天是送亲,周桃姑的娘家兄弟过来凑席。
周氏怕落雨,让下人把宴桌移到房里。
午后吹来一阵暖风,云头散去,洒下一道耀眼的光晖。
周氏欢喜道:“可算是天晴了!”
到傍晚时,天色复又变得阴沉起来。
周氏空欢喜一场,脸上也是阴云密布。忙着抱怨老天爷,竟顾不上为侄女出嫁而伤感。
乱糟糟一天过去,各自胡乱歇下。
半夜,李大姐起床解手,坐在屏风后头的马桶上打瞌睡时,忽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窗户上,吓了一跳。侧耳细听片刻,瓦片上淅淅沥沥一片脆响,原来在落雪籽。
她抓着草纸,心不在焉地想:“难不成要落雪?”
第二日天色愈加阴沉,北风裹挟着凛冽的水汽,穿过前院,呜呜作响。
李大姐从温暖的被窝中探出脑袋,懒洋洋地伸个懒腰。
周桃姑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恨恨道:“今天是正日子,你是送嫁娘,要去孙府吃酒的,别人都在前堂迎客了,只有你拖拖拉拉的,像什么样!还不快点起来打扮!让客人晓得,保准要笑话你是个懒丫头!懒丫头谁家都不愿娶!”
李大姐唯唯诺诺,洗了脸,坐在窗下梳头,丫头把她的衣裳熨好,送到床边。
李二姐已经装扮好了,一身簇新袄裙,头上梳着双螺髻,簪环别致,干净秀气。
周桃姑道:“你这头上也太素了,大房送来的那一盒绒花呢?我看那个颜色好,你戴两枝。”
李二姐哑声道:“这样就很好了。”
她看过大房李昭节准备的新衣裳,鲜亮精致,花样新鲜,肯定会在婚宴上大出风头。人家是堂姐妹,不必顾忌,她不是李绮节的亲姐妹,还是低调点稳妥些。
周桃姑扯扯衣襟,拍拍袖子,神情有些紧张,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皱眉道:“前天还是大日头呢,忽然就变天了,今天还得坐船,要是落雪,轿子可不好走!”走到门前,对着天边拜了拜,
“菩萨保佑,千万别落雪啊!”
李二姐扯扯周桃姑的衣袖,“娘,今天是三娘的好日子,您说话小心点。”
周桃姑撇撇嘴巴,“我是为三娘担心。”
“您是好心,旁人听见,却不会这么想。”李二姐对着铜镜抿抿发鬓,把喜鹊登梅簪子往右边拨了拨,“别让人以为你盼着落雪。”
周桃姑微微一凛,又笑又叹:“罢了,听你的就是。”
等李大姐装扮好,母女三人转到李绮节这边来。走到院门外边时,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吵嚷闹成一片,丫头、婆子人来人往,闹腾腾的,房里连个站脚的空地都没有。
梳头娘子在为李绮节梳头发,周氏和宝珠在一旁挑选钗环首饰,妆台前妆盒、油缸、梳篦、粉盒胡乱堆在一块,略显凌乱。
孟春芳攥着一只折枝莲花纹蚌盒,从屏风后头钻出来,“找着了!”
宝珠懊恼道:“原来放在架子里,我给忘了!”
李绮节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一双杏眼泪汪汪的。她昨晚一夜没睡,恍惚听到外边在落雪籽,以为早上起来要落雪,早起时支起窗户一看,地上湿漉漉一片露水,天边云层翻涌,却是一副将落不落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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