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至高无上,到底只是凡人捧出来的天子,并非神仙躯体,也是会累的。
他本来只是想略微休息一会儿的,可意识不听他的话,叫他在梦中重见了三年前御驾亲征平城的自己。
一身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那个时候尚是黑发的自己紧紧握着长刀,城楼上是一片反常的沉默与肃静,就在城楼下,那原先在沙场中奋力拼杀的忽泽残兵终于败退远离,火海熊熊燃烧着,烧掉了阵亡的士兵躯体,烧掉了枯败的树木杂草,烧掉了倒下的忽泽将军。
那火苗颤动着,缠绕上了沙场中唯一还用剑支撑着身体的人,她的盔甲已经被砍烂砍穿,里头衣服破破烂烂,完全遮盖不住身上因杀敌而被伤到的痕迹,带血的,淤青的,红肿的。火苗沿着她身上残余的衣衫蔓延,不出一会儿,就吞没了她的整个人。
直到这时,城楼上才有动静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阳儿——”,撕心裂肺。
楚承望在梦中仿佛也有知觉似的,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
不用听,不用看,这一幕,这滋味,他本来就刻骨铭心。
刀柄很硬,也很冷。他握着它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因为力道过大而导致出了血的手掌。血珠滴答滴答顺着长刀的弧度滑落在地,身后将士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城楼下原先窜起的小火苗已经燃烧成了一片火海,城门关起的声音沉重粗嘎,那个人还在城外,背对着他,临死时候挺直着脊背。不用看,他知道她的样子,他甚至记得住她所有的样子。
穿翟衣戴凤冠嫁给他的样子;大婚之夜身裹白纱了无生气的样子;九重宫阙上登高望远的样子;鸣凤台上惊艳起舞的样子;穿着盔甲手持宝剑闯入营帐的样子。
那双交织着倔强与绝望的眸子,总在凝视着他,质问着他。那么美的一个人,却即将成为他余生的噩梦。
她是原建威大将军遗孤,她有追随她的部众,还有从父亲那里承袭下来的忠心不二的军队,她在沙场上英勇杀敌,甚至亲手结束了忽泽主将的生命,她在外表现得对自己恭敬有加,但实际她的功劳声望已经远远盖过了作为皇帝的自己。
但是她受了重伤。
如果她因此死去……
他的眼从城楼下的火海移到平城外绵延起伏的山脉上,山头皑皑白雪神圣皎洁,是忽泽近些年拜神的地方,也是琅华先帝因为沉湎酒色而失去的国土。
而他,是琅华最年轻的帝王,他要力挽狂澜,他要建立霸业,他要叫这万里河山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他感觉到眼眶一阵阵发热,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火光大盛的时候,胸腔中压抑不住的痛楚终于随呼喊一道迸发。
“阳儿!阳儿!阳儿——”
就此,别过了。
三年前皇帝御驾亲征平城,凯旋而归,一夜白头。
冰凉触感唤回他意识,楚承望猛地睁开眼睛,一截白色衣袖拂过他眼角。
方才的感觉,来源于她的手。
趁着那截白色未飘远,他一把抓住里头小手扯进怀中,随后连同她整个人一起抱紧。最初的慌乱恐惧过后,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说不定还喊了些什么。可是怀中女人神色淡定,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哭了。”
楚承望用力闭上眼睛,暗笑自己事与愿违。
“为什么?”
她的力气从来不弱,硬是扯开了拥抱的距离,将自己与她调成了面对面的样子。
光线仍是昏暗,他只能勉强辨认她的轮廓,若是白天不至于这么暗的。
“我睡了多久?”开口察觉出沙哑,他起身拉开罗帷,一抹夕阳光晕斜照进来,“竟这么迟了么?”
起身穿衣的时候躲过她伸来的手,“我自己来。”
整理衣装的时候避过她靠近的身躯,“我自己来。”
梳理头发的时候无视她拿来的梳子,“我自己来。”
洛靖阳的手还悬在半空,看他五指张开在银发中折腾,只问了一句,还是那一句,“为什么?”
他勉强压制住自己的心烦意乱,“没有什么。”回答的时候避过她投来的目光,手在腰间转了一圈,发现玉佩落在了床榻上。
洛靖阳横在自己和床榻之中,他定了定心神,“朕今日的奏疏还没有看完。”
“我知道了。”洛靖阳长发未挽,转身欲走的动作使她露出白皙脖颈。楚承望看晃了神,一脚迈出时感觉像踏在棉花上,轻易失了重心。
洛靖阳及时伸出的手延缓了他下跌的趋势,但没能阻止两人一起倒下。她口中一声闷哼尚未发出,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阻断了。
楚承望脑中最后一根弦被这意外完全挑断。他闭上眼,认了命。
能有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
夕阳光晕逐渐下沉,他用力一撑胳膊,将自己从地上直起身来,四处躲闪的眼最终还是看向了同时起身的女人。
她一身白衣依旧,冷漠眉眼依旧,脸微微地红,不是害羞,只是受了些刺激呼吸未稳罢。他这样想着,张开嘴又抿紧。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双眸子还在望着他,一直望着他,无声地传达着“为什么”三个字。
他落荒而逃——差点就成功了。
她的手是冷的,人是冷的,嘴唇也是冷的。白衣反射着刺目的夕阳,直到那光线完全消失。
她踮起的脚尖放平,扯住他胳膊的手移回原位,还是那样冷冷的模样,翦水秋瞳里清晰倒映出他失魂模样,“终于,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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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燕子归来
楚敬乾的信函在卢隽瀚走后四个时辰送到了骆宅,骆成威刚刚好完成他在京城的部署计划。
罗启告退时神色少有的肃然,“二少,我们会等着你平安归来。”
“若等不到,就按我说的做。”骆成威笑着,仿佛这时候就已经离别了似的。他不允许自己的表情在此时太过难看,毕竟如果琅华王朝最尊贵的男人铁了心要他死,他也不得不先上路。
西南苍州之行既然荆王殿下是秘密前往,那自己这个被要求同行的君逸山庄二少被悄无声息丢弃在半路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那里还是暗门老巢,是幕后之人最有可能被牵出的地方,如果有机会,此人一定会出手阻拦。此去危险重重,能不能有命撑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他说不准。
“另外,这件事,不要告诉琼玉。”启叔正要跨过屋门,听到这句,回身又对骆成威鞠了一躬,“是。”
她受了太多苦,好不容易解脱了,不能再拉她趟这趟浑水。
启叔走了不到一刻,又捧着一封信进来。骆成威正倚在椅子上想着还有无落下的事情,看到启叔,又看到那信封上的字,神色登时就变了。
“他哥哥会叫人传信给我,他竟是不加掩饰就杀过来了么?”骆成威用冷笑克制着心底突然升起的慌乱,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二少,荆王对你说了什么?”
骆成威的眉毛皱到一处,“他要我即刻去他王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启叔亮出了武器,“二少,我们同你一起去。”
“他指明了,要我一个人独身前往。”骆成威的手抚上面具,每当心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都会做这个动作。
此前风平浪静,除了在刑部大牢冲撞了他一次,除了给他看了伤疤,除了让林扶青看到天医在他这里,除了……让林扶青知道自己易了容,中过九曲寒毒。
“不用另外带人,启叔,我一个人去。”
“二少……”
罗启看着骆成威从座位上起身,身影往外飘去,脚步有些虚。他不由得要跟着二少走,却被他出手制止了。
“我知道他想确认什么了。”
骆成威脚步不稳,语气却很肯定。
从西市到北市,还有一段距离。骆成威坐在马车内,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不是要寻求庇护吗?如果把楚敬乾拉到自己这边,最起码能保住性命。
尽管一直要自己别怂,他仍然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马车从西市出来的时候,已经有晚霞蔓延在天空中。当他自荆王府大门外下了马车的那一刻,残阳似血。
一片通红的光晕里,他看见楚叔亲自带着人出来,站在门口迎接他。
“殿下在府中等候您许久了。”楚叔弯着腰低着头,看不清此刻神情,骆成威却觉得心底那股发毛的感觉越发强烈,他抽出玳瑁扇握在掌心,“有劳管家带路。”
在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这条路上的茶花都已纷纷开到尽头,每行三四步,就有一整朵“啪嗒”一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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