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看她,又似是忽然想起她当是不会应他的,顿了顿又道,“以史为鉴,引经据典,所谓政史经纶,当从史论和典籍学起,再有策论。这本《凤阳记》是前朝凤阳子所著的史论,可以从《凤阳记》开始学起……”话音未落,宋景城戛然而止,孟云卿看她的眼神仿佛从方才起就没有变过。
“孟姑娘有在听吗?”宋景城直接问。
孟云卿才转眸重新看他。
意思是,她方才没有听。
宋景城有些窘迫,想了想,便径直起身,将手中的《凤阳记》手卷递放在她案几前:“先抄录第一章 ,抄录时有不懂的地方,可先记下,而后一并问我。”
良久,她才伸手去接,翻开扉页,掌心便滞住。
宋景城尽收眼底。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
半晌,她才提笔抄录起来。
她坐着,他站着,本就离得远。
孟云卿写下第一个字,宋景城便怔住。
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迹最不易模仿,除非经年累月的熟悉。这卷《凤阳记》是他早前手抄的,一直带在身边。而孟云卿笔下的小楷,一笔一画,内里都透着他的字迹风格,却又不全然相同。
就像是……风骨分明不同,却多少年潜移默化,才变成相近的样子。
稍有眼力的人便都看得出来。
宋景城就看向眼前低头提笔的孟云卿,心中竟是莫名意味。
“你的字是谁教的?”越看越心惊,便忍不住开口,连声音都是低沉的。
孟云卿手中顿住,墨迹便直接在宣纸上晕开黑色一片。
第068章 前程
“有什么关系吗?”孟云卿侧着头,转眸看他。
她声音很轻,修长的羽睫下,看不出太多情绪。
孟云卿忽然问,宋景城就一时懵住。
她个头本就娇小,端坐在案几旁,显得整个人更为单薄。应当还未及笄,青丝也未盘起,并不精致的五官却长得十分匀称,不招摇,却有些招人喜欢。
只是眸间的黯淡似是处处透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冷淡,叫他无所适从。
是啊,她的字迹里不过透着几分和他相似而已。
他这般问倒是突兀得很。
她是侯府的表姑娘,她的字迹自然是自幼习得的,他问得逾越了。
宋景城就敛了眸间的惊愕,缓缓道:“孟姑娘的字和我的几分相似,有些意外。”
孟云卿又看了看他,没有再应声,继续低头誊抄案几上的《凤阳记》,先前晕开的墨迹也由得字里行间的巧妙距离,将好妥善得处理过去。
全然不像一个小姑娘的沉稳冷静。
宋景城就忍不住打量她。
她端坐在案几一侧的姿势端正,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凤阳记》的书卷放在左侧,她誊抄的宣纸再右。她一眼要扫过完整的一句,再逐字誊写下来,不像他见过的小姑娘,大都沉不住气,看两三字便写两三字,再看两三字,再写两三字。
这样写仿佛快是快些,但文章的思绪和排列都显得断断续续,为了誊抄而誊抄。
缺了做学问的一气呵成和行云流水。
誊抄文卷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他才让她先誊抄《凤阳记》。
这样性子的人,往往都性情平和,好相与。
孟云卿却不是。
宋景城微微垂眸,她对他,带着某种天然的疏远,他却不好问起。
他初到京中,需要凭借,定安侯安排的差事,他想做周全,哪怕是让他教受一个养在闺阁中的世家千金政史经纶,荒谬是荒谬了些,他只能利用好这个机会。
旁人求都求不得。
只是他要如何做,才能打破孟云卿的芥蒂?
思绪间,就一直盯着孟云卿出神。
连孟云卿提笔,他都险些没有察觉。
好在余光之下,轻轻瞥得,就敛回了目光。
孟云卿也搁笔,宣纸上还有未干的墨迹,日光应在没有干涸的墨迹上,有些耀眼反光。宋景城拢了拢眉头,就见她拾起方才誊抄的宣纸,拿在手中微微晾了晾。
他也有这般习惯。
誊抄完,先不急着放到一处,而是粗略看完后,才会微微晾一晾,怕墨迹沾染出来。
她也有这般习惯?
许是先前见过她的字迹,已然惊愕过了一回,眼下便不似方才那般大惊小怪,反是轻声赞许道,“孟姑娘的习惯很好。”
孟云卿手中就僵住。
他是有这般习惯。
所以她才习惯了等他落笔,就替他读完一遍,然后拾起宣纸晾一晾,再还给他收起来。
特别是当他抄录大段书籍时,他抄好一页,她就粗略检查一遍,而后晾好再逐页整理起来。等他抄完,她也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便莞尔,我看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还是锦年知我。
……
前一世,就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飞逝。
仿佛她不去想,也会浮现在脑海。
就像今日在听雪阁,她想知道她能佯装平和到何种程度。
但院中响起他的脚步声,她都熟悉得通透,先前特意早来正襟危坐敛下的气息,也渐渐打破,难以平复。
她就抬眸看他,仿佛隔了一世再看一个人的过往,分明熟悉,历历在目,好似昨日,但自己掌心的冰凉,又仿佛想起前一世尾声,隐在那袭昏黄灯火后的幽暗和淡漠。
她看不透他是哪一种人。
就像看不透为何重回一世,他也要出现在定安侯府!
孟云卿垂眸,敛了方才眼中情绪。
宋景城就收起她案几上的书卷,踱步回对面的案几落座,书卷就正好翻到第一章 。
《凤阳记》是凤阳子的论著,开篇第一章 其实泛泛而谈的是吴地风土,看似与史无关,实则处处相关,作为引言,末尾才点出用意,被誉为深入浅出的开篇之作。
宋景城就从第一章 引言的吴地风土说起。
吴地幅员辽阔,由南及北,地理分为三块。
吴南,多山,多产茶。
吴中,丘陵,多产烟草。
吴北,则多平原,多产酒。
所以自古看吴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便各有千秋,论史识人皆是如此。
吴南,多山,多产茶,便多出文人骚客。
吴中,丘陵,多产烟草,便多出高官政客。
吴北,多平原,多产酒,便多出武将英勇。
攻城略地,识人断相,无一不是如此,论史者,知其然也需知其所以然。
……
孟云卿清浅低眸。
听雪阁出来,安东送宋景城出的侯府。
侯府在城西鹿鸣巷。
东富西贵,南市北坊,宋景城借宿的地方在北坊。
没有马车,走回去要大半个时。
他是入京参加秋试的,眼下才五月,他的盘差不够在客栈住上四个月之久,就在北坊的葫芦街租了一间小屋。
葫芦街离百福坊很近。
百福坊是京中赴考学子的聚集之地,所以葫芦街上住了不少宋景城这样的寒门学子。
租金低,平日还可多走动,交流京中信息。
其余两个外乡的考生和宋景城租在同一个院落,一个叫丁成,一个郭宁涛,三人平日里关系也算好。
宋景城回来,正好黄昏时候,刚进院落就见丁成和郭宁涛二人在苑中亭子内摆了饭菜。
“再晚些就不等你了。”丁成买好了下酒菜,就同郭宁涛一道等宋景城回来再享用。
宋景城粗略看了眼,这一顿对寒门学子来说怕价值不菲。
宋景城便笑了笑,“怎么了丁成,今日可有喜事?”
丁成生得胖,又是个憨厚得,所以得了喜事就想着买酒菜回来同他二人一起吃,宋景城问起,他便挠头笑,“有!今日去了趟都统府,没想到能见到陆都统,还在陆都统那里谋了个差事,秋试还有四个月,正好可以混个脸熟,对日后应考也有帮助。”
这对寒门学子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好事。
“那要恭喜丁兄。”郭宁涛就先举杯。
宋景城随后。
三人一饮而尽。
“那丁兄谋得是什么差事?”郭宁涛随后就问,都统府在京中都算富贵的,门庭若市,能得陆都统青睐,他羡慕得很。
“陆都统有三个儿子,听说年幼顽劣,气走了好几个先生,又懂些拳脚,好一些的学儒都不敢踏入都统府。我小时候练过些拳脚,制服三个孩子倒是不在话下,正好得陆都统的赏识,就让我明日起去都统府给三个公子授课。”丁成说着,都忍不住启颜。
郭宁涛也替他高兴,道贺了两句,又想起前几日宋景城也是去过定安侯府的,就问起他进展。
宋景城顿了顿,他去定安侯府的事情丁成和郭宁涛是都知晓,但他并未告诉他们定安侯安排的差事。
给侯府的表姑娘授课,还讲的是政史经纶,一来听起来滑稽,二来,定安侯似是并不想外人知晓。
他就摇头,还在等。
郭宁涛就道,“我上午去了趟百福坊,听许多人在议论定安侯府,说定安侯府近来才接回了一位表姑娘。”
宋景城手中一僵,就抬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