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样的郑梦境,让朱常溆倍感压力,他张张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溆儿觉得宁夏如何?听说宁夏副总兵,游击将军哱拜就在那儿。有他在,母妃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安危。”郑梦境收回目光,重新望着院中几个快被打死的内监,“洛阳离北境那般远,如果蒙古人打过来,溆儿的腿不好,就是想逃也逃不了。”
朱常溆的只觉得三月的太阳怎么这般耀眼,竟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晒晕过去。
“我再最后警告你一次。好好儿地呆着,别老想有的没的。再有下次,就不是打死几个内监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我会告诉你父皇,让他来看看一直疼爱骄傲的儿子,骨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郑梦境挥袖往回走,她的声音慢慢飘进还站在原地的朱常溆的耳中。
“等你翅膀硬了,不在翊坤宫里住着,你想做什么,母妃都不管你。要效仿成祖清君侧也罢,想安心做个藩王也好,我都不拦你。只要你一朝在我这翊坤宫住着,你就一日别再给我动歪脑子!”
朱常溆终于顶不住太阳,腿一软,跌在了廊下。他顺着台阶一路往下滚,最后滚进了院中的一摊血水之中。
郑梦境面无表情地听着刘带金胆战心惊的回报,心里的涟漪起了又起。最后还是按捺住,没去看看儿子。
昏迷中的朱常溆开始做噩梦,他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停地尖叫着。
第53章
朱常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变得小小的,长短不一的腿也变得正常,只是短了许多。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院中一个女子正被内监们压着用刑。
“我儿,我儿……陛下,奴家……”
女人嘴很快被堵上了,她身下渐渐渗出血,越来越多。
朱常溆发现自己的视线被遮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那名半大的男童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弟弟,莫看。”他一手盖着朱常溆的眼睛,一手牵着他,领他离开。
那只手是那样的温暖,让朱常溆忘记了心里的痛楚。
女人的声音不再响起,待二人转过拐角,越发听不见只余一点点的呜咽声。
一个熟悉的太监声音传入了朱常溆的耳朵,“殿下……”后面的话他听不清,只记得手里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再次恢复视线的时候,朱常溆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也看清了手里捏着的那个东西。是一个不知被摸了多少次的小龙。
先前听到的那个太监也终于叫他看清了模样。“我的殿下,快些儿走吧!”
朱常溆动了动嘴,想问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与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的话。“那皇兄呢?”
“弟弟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听杨大人的话,乖乖儿地走便是了。”那个照旧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将朱常溆推出门去,宽大的衣袖往后退下一点,露出的手臂上斑斑淤痕。
朱常溆被推出来后,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他听见里面低低的哭泣声,往前走了几步,敲着门,半天也没见人理。
大门最后还是被朱常溆给敲开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殿内明黄色的帐幔随风轻轻舞动,层层叠叠看不清里头的动静,声音却还是从最里面传了出来。
“是皇弟来了吗?”
朱常溆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他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浑身肿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有许多小坑,好像是被人按了,却再也弹不起来了。一个姿容并不出色的妇人跪在床脚不断擦着泪。朱常溆想努力看清那妇人的模样,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皇弟。”
朱常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握住床上那人微微抬起的手。
“皇弟。”
那只手渐渐失了力道,不断往下落,从朱常溆的双手中滑落。
妇人的哭声登时拔尖。
朱常溆转过身,看见那名出现过两次的太监跪伏在他的脚边。
“你侍奉皇兄久矣,有功。但你不该动皇兄的子嗣!去凤阳吧,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那太监拜了拜,站起来。他的腰好像挺不直了,一路都弯着。
朱常溆望着他一路朝外走,走到消失不见。身周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刮痛了他的脸颊。他的手还握着那个木雕的小龙。远处狼烟四起,透过树木的茂密枝叶,隐隐可见明黄色的琉璃瓦。富有生气的盎然绿意,同远处被蒙上了一层灰的宫室一同入眼,朱常溆觉得心里有绝望,也有轻松,还有愧疚。
“皇弟。”那个声音又在耳边轻轻响起。朱常溆四处张望,却发现并没看到那个人。
两个小太监伏低跪着,似乎在哭喊着什么,朱常溆没能听清。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那硝烟给熏着了,难以呼吸,又好似被火烧着,浑身都烫得想打滚。
一片清凉之意从额头,脖子,躯干,一路蔓延到脚心。他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郑梦境替被靥着的朱常溆用清水擦了一遍身子,有些疲累地坐在榻边。
自己真的是老了吗?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往日做这些小事,自己一点都不会觉得累啊。
郑梦境微微倾身,给睡得不安稳的朱常溆掖了掖被子。她倚着床栏,一下下轻轻敲着有些冻得发木的膝盖。
“母妃。”朱常洵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门槛上,“我能进来吗?”
郑梦境掸了掸腿上马面裙,抚平裙子上面的褶子,朝朱常洵张开手,“过来吧。”
朱常洵慢慢地走进来,看了眼平静下来的朱常溆,在心里松了口气,才爬上郑梦境的膝头坐定。他双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头靠在对方的肩头,视线从未离开过朱常溆。
“母妃,孩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朱常洵轻轻地道,他搓了搓出了汗的手心,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
“什么事?问吧。”
朱常洵收回视线,松开环着的双手,直直地望着郑梦境,好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为什么母妃那么不想让皇兄做太子?皇兄比大皇兄和三皇兄都好那么多,理应做太子才是。”
郑梦境一愣,没想到儿子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借着月光,看着朱常洵不解的小脸,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母妃……在生下你皇姐之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你皇姐,也没有你皇兄,更没有治儿。你皇姐在七岁的时候就没了,你的皇兄和皇弟,也过了不久离开了母妃。娘娘没能生出你三皇兄,王嫔还是做着她的恭妃。”
朱常洵抓紧了郑梦境的衣襟,“那母妃一定很伤心。”他虽然不喜欢老爱作弄自己的皇姐,但还是希望皇姐可以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治儿还小小的,大家都说他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安静得很。
如果没有皇兄,只有自己。朱常洵觉得自己现在光是想想就难受得要哭了。
“是啊,很伤心。”郑梦境把头埋在朱常洵的肩头,让儿子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泪光。“母妃只有你一个,所以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你。太子只有一个,皇位只有一个,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想替你争,你父皇也想替你争,可是没能争得过。”
朱常洵听出母亲的一丝哭音,他没有点破,只是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为什么呢?”父皇难道不是这个天下最厉害的人吗?
“因为朝臣们不答应,慈圣太后娘娘也不答应。他们觉得,有你大皇兄在,你就不能做太子。”郑梦境的声音低低的,“你父皇争啊,争啊。最后拗不过大家,立了你大皇兄做太子,之后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再上朝。再往后,大明朝也一日不如一日。”郑梦境拍拍朱常洵的背,“洵儿知道一个皇帝若是常年不上朝,会怎么样吗?”
朱常洵摇摇头,“我知道,可是先祖父不也不上朝吗?大明并没有很坏啊。”
郑梦境被他问到了,苦思了许久,“这个……母妃也不知道为什么。”
朱常洵板着小脸,给自己母亲上课,“母妃,洵儿觉得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梦就只是梦,并不能当作是真的。况且先生曾在课上说过,无为而治是最难的事。梦里的父皇兴许就是效仿先祖父呢。孩儿听闻三皇兄先前在经筵时曾有‘何不食肉糜’的说法,洵儿不认为这样的皇兄,日后能让大明越来越好。”他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诱惑,“要是……皇兄做太子,兴许就会变好了呢?”
郑梦境板着脸打了他一下脑袋,“要叫太子!还有,日后不要再提那件事,娘娘对你多好,听了心多疼。一点都不知道轻重的小子。”打了又心疼,伸手给他揉了揉,“梦虽然无法当真,可如果也不能当真啊。母妃知道你同皇兄感情好,站在他那边,可储位不能因爱而立。”她把额头贴着朱常洵,“洵儿你还小,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甚至也许连母妃都做错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是对的。你同皇兄都是母妃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妃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你们。但有些事,母妃做不到,连你父皇也做不到。母妃一直在宫里,也不知道外边儿到底怎么样,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再三思量对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