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眼珠一转,还没想好寻哪个由头把郑梦境给劝离了这乐志斋。就被郑梦境一脚踢翻在地,他上了年纪,这一脚踹得胸腹直发疼,还不敢出声,一叠声唤“谢娘娘”。
郑梦境也不搭理他,径直朝那人堆走去。
那几个小太监在发现有人来的时候就罢了手,如今正跪了一地。最里头被修理的那个似乎伤得不轻,连着几次想起来行礼都做不到,回回都摔在地上,要不是后头还有堵墙倚着,怕是直接就躺地上了。
郑梦境皱了皱眉,让刘带金将人扶起来。上下粗粗一打量,觉着有些眼熟,见实在伤得不轻,也就歇了去御花园玩耍的心思,直接将人带着,打道回了翊坤宫。
那小太监浑身无力,只得叫两个太监给他架着。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一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步辇上倩影。
回了宫,令新的医官太监于那人上了药,郑梦境亲自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今儿撞见这事,将人救下也算是功德一件。自己既重生,便多做几件好事也是积攒阴德。
郑梦境正默默祷告,听得身后的动静,插了香,转身去看。
那小太监已收拾妥当,只步履还蹒跚。虽鼻青脸肿,却依稀可见其清秀之姿。
郑梦境暗道,怪不得被人盯上,这姿容便是放在外头穷苦人家,怕也是叫那等好男风之人瞧上。
刘带金忐忑道:“娘娘,奴婢劝不住……”
“无妨,”郑梦境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定,“拿个杌子于他,瞧着也不像是能站的模样。”
小太监强撑着跪下磕了个头,才敢坐下。他望着一脸温和的郑梦境,眼里有些湿意,偏咬着唇不愿哭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可也是都知监里伺候的?”郑梦境极温柔地问道。既然将人救下来,总得知道救的是谁。
小太监不知是疼,还是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回话:“奴才史宾……确为都知监内侍,专责陛下前道警跸之事。”
史宾?!
郑梦境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旋即又坐正了,她双唇不住轻轻抖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史宾。十几岁的年纪,脸还没完全长开,与郑梦境记忆中的史宾还有些差别。
这究竟是不是天意?
郑梦境的前世,在最得志之时,想助史宾做那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却遭朱翊钧疑心,将史宾远调去了南直隶。而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史宾千方百计从南直隶调回京城,只为了被关在仁寿宫的郑梦境。
寿宁的家书和福王决意殉城的绝命信,是史宾亲手交给郑梦境的。在郑梦境自缢之后,是史宾第一个发现,将她从梁上抱下,放进棺柩之中。
郑梦境前世遇上史宾的时候,他早已是都知监的掌印太监。谈不上权势滔天,可绝非如今这般潦倒至极的光景。
郑梦境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史宾,死死咬紧了牙根才不致失态。
能再相遇,真是太好了。能出现在对方最需要最近的时候,真是太好了。
“你、你……你叫史宾是吗?”郑梦境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得死死的,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留在翊坤宫?”
郑梦境希望史宾能留下来。前世有史宾护着自己,现在就换自己来护着他。
史宾想了想,还是谢绝了郑梦境的提议。“谢娘娘的美意,奴才还是希望可以回都知监去。”
吴赞女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朝史宾翻了个白眼。这个蠢才!多少人想进翊坤宫都进不来,这小子倒好,竟把这大好的机会往外推。
郑梦境有些失望,但还是想再争取一把,“我看你回都知监去必是会再被欺凌的。翊坤宫虽庙小,却不至有那等事。”
史宾艰难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朝郑梦境拱手,“承蒙娘娘看得起奴才。奴才……还是想回都知监去。”
人各有志,郑梦境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她嘴上虽应允了,肚子里却想着过些时日再寻个由头将史宾调去旁的地方。她相信以史宾之才,这次便是没有自己,也必能坐上那内监顶峰之位。
史宾虽然推却了郑梦境让他就此留下的好意,但还是接受了在翊坤宫养伤的建议。回到为他安排的屋子后,史宾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方才郑梦境的一颦一笑。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旁人的关心与温暖。就像还在家时,阿娘总是替他操心,心疼他身上被大哥抽打出来的伤一样。
史宾用袖子擦去了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捏紧了拳头。宫里的人情冷暖,史宾见得多了。他不觉得换做其他人会把自己从刘福手里救下来——谁愿意多惹麻烦呢。
早在被带出乐志斋的时候,史宾就下定了决心,定要向郑梦境报恩。这也是他为何不选择留下的原因。
留在翊坤宫,自己只会在郑淑嫔的羽翼之下,一直受她的恩惠,并不能报答分毫。只有回都知监去,一步步脚踏实地地爬到最顶峰,才能真的助这位善心女子一臂之力。
这日夜里,郑梦境等到半夜,直到宫门上了锁,朱翊钧都没有过来。她没有叫人去打探朱翊钧的行踪,只吩咐宫人各自歇息。
第二日起来,郑梦境就叫人把前殿给理出来。她的父兄今日要进宫来了。
郑梦境的母亲早逝,真正的亲人也只父兄二人罢了。三人相依为命过了几年,没曾想郑梦境一朝入宫选秀成为帝王枕边之人,郑家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大兴当地的贵人。
郑梦境有些没把握,不知道封授了正五品官职的父亲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
是安于现状,做个正千户锦衣卫带俸,还是冒险去救一个千夫所指的失势前首辅家人。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郑梦境看着太监们抬过来的大屏风,心里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刘带金匆匆忙跑进来。
“娘娘!娘娘,刚刚前朝传进来的消息。首辅他……去了。”
第7章
张居正的死讯,就像滚油之中滴了一滴水,在朝野上下炸开了。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刘带金说话都不大利索了,“圣上震悼,缀朝一日。已是遣了司礼监的张诚带着赏赐前往张府,经纪丧事。两宫太后和中宫也各有赐。”
说话间,郑承宪已是带着儿子郑国泰请见。
郑梦境咬牙,便是父兄不同意,也得同意!
“将郑千户父子请过来吧。”郑梦境坐在屏风后面,手心里全是汗。她实在没有把握可以说服父亲。若此时她已贵为皇贵妃,兴许父亲还会听自己的话,可眼下……有宠无子,不过一介淑嫔。
经见了世面的父亲,果真能答应了自己?
太悬了。
郑承宪领着独子,跟着带路的小太监,从茶房进了殿内。
郑国泰这是第一次入宫,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只觉得宫里果真如传言那般金碧辉煌,不是郑家新造的那三进宅子可比的。只他入宫前后都被父亲耳提面命教训,并不敢造次。乖乖垂首跟在父亲的身后。
郑承宪行了礼,听得屏风后熟悉的声音唤起身。百种滋味在心头盘旋。本是自己绕膝尽孝,伶俐听话的爱女,如今却是想见一面都不得。
想起女儿与亡妻相似的面容,郑承宪的眼眶红了。
家人相见,本是极开心的事。殿内却静寂无言,好一会儿,才郑梦境才问:“父兄在宫外……可还好?”
“哪儿能不好呢。”郑承宪并不提外间所受的委屈,只报喜,“郑家能有淑嫔娘娘,实是祖宗积德,烧了高香。”
郑国泰也应和道:“家里新造了三进的大宅子,仆从侍女一应齐全。父亲又新添了十六石的月俸,如今吃得好住得好,你嫂子身子又重了。只怀相不好,故而今日不得入宫,你……娘娘可莫怪她。”
郑梦境垂下眼,知道这是父兄对自己的宽慰。否则何以素来呱噪的兄长并不多说话,想来是受了谁的委屈。只父亲不欲给宫内帮不上忙的自己增添烦恼,责令兄长绝口不提。
两厢寒暄一番后,郑梦境就叫殿内的宫人都退出门外去,让刘带金在门口守着把风。
见此阵仗,郑承宪心中了然。今日入宫并不简单,女儿必是有事要叫自己去办。
果然听得郑梦境道:“父兄入宫有时限约束,女儿就长话短说了。”
郑承宪屏气凝神,等着郑梦境接下来的话。郑承恩亦竖起了耳朵,想仔细听清楚吩咐。
郑梦境压低了嗓子,“我想让父亲放弃正五品的正千户带俸,以皇商的名义前往江陵。”
郑承宪还没什么表示,郑国泰就先跳了起来。“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十六石虽不多,可对咱家来说可是几月嚼用了。如今父亲有了这五品官职,就连族长村长都对咱们家另眼相看。好端端地就叫人辞官,这、这……”
郑承宪一瞪眼,“你以为是在家里?!宫里人多嘴杂,就不怕叫人治你一个大不敬。坐下!闭嘴!”他抬眼去看屏风后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沉声道,“说说你的想法。何故让我辞官,又为什么要去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