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起身送了几步,便让家人子将人送出府去。
长子张敬修在外料理了事务后,回来便听母亲和妻子说了郑家人来访的事。待明了其意图后,张敬修皱着眉,一口拒绝,“这事我看不大妥当。外戚素来叫士人看不上眼,我们家若是与他们结伴而行,不知在旁人嘴里会生出多少是非来。”
张敬修说的,也是王氏心里所担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当时没有立刻答应的缘故。
高氏却劝道:“那郑千户虽是粗鄙出身,言谈举止倒不落下乘。其子也不曾对府内的丫鬟有什么轻薄之举,倒像是个正派人家出来的。依奴家看,倒不妨应下。如今我们家都这般情形了,还能再坏到哪儿去呢?”
王氏思忖后,也道:“我在宫里与那郑淑嫔见过一面,言谈之间倒有些落魄士人家中女儿的味道。不过结伴而行,并非有何裙带关系。便是没有这桩事,旁人难道还不会说嘴了?”
张敬修皱眉想了许久,终是松了口,令人去客栈通知郑承宪父子何日出发。
京城离江陵并不近,路上多个人也好照应。
郑承宪得了张家的口信,便写了封家书令人送进宫里去给郑梦境。
郑梦境看完家书,就递给了一旁正在逗猫的朱翊钧。
朱翊钧将怀里雪团似的狸奴放下,接过信就折好随手放在桌上,并不看。他调笑道:“对小梦,朕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叫郑家父子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了。”
张居正生前攒下了偌大的钱财,如今国库充盈,丝毫不必担心银钱的问题。倒是朱翊钧自己的小金库,钱并不多。他心里自有小九九,想着郑家父子没做过商户,给的那些私帑便是赔了,比起内库里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权当是哄郑梦境高兴了。若真能赚了银钱,那自己以后再想修建宫室别苑,倒是方便许多。一举两得的事儿。
郑梦境笑盈盈地一福,“承蒙陛下看得起家父家兄。”起身的时候假装自己没站稳,跌进朱翊钧的怀里。
夕阳的余晖映在郑梦境扬起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真个儿的谪仙般模样看得朱翊钧的心直跳个不停。
郑梦境噘着嘴,“便是父兄赔了银钱,奴家自有私房赔给陛下。”
朱翊钧笑出了声,一脸不以为意,“你能有多少私房?”
郑梦境“哼”了一声,嗒嗒嗒地趿拉着软鞋到内殿,不多时捧了个小箱子来。
狸奴在一旁滴溜了半天眼睛,一跃跳上了朱翊钧的膝盖,同他一起看郑梦境用贴身的小钥匙打开那樟木箱。
箱子里大都是碎银和一些小额银票,已有了半个箱子。朱翊钧估摸着应该不多,大抵几百两——他给了郑家父子五千两的银票。
郑梦境把箱子往朱翊钧那儿推了推,“奴家听闻今岁大同似收成会不好,还请陛下将这些收进国库作赈灾之用。银钱是不多啦,但不是积少成多嘛。陛下可万不能嫌弃才是。”
郑梦境又掰着指头道:“一两银子就够一户普通人家一月的嚼用啦,这里的钱,约是能用来救济一百来户人家。”她嘟着嘴,把玩着钥匙,“少是有点少啦……”
朱翊钧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郑梦境一脸不好意思,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盼着自己收下的模样。他把人揽过来搂进怀里,半晌都不知说什么。
郑梦境从朱翊钧的怀里脱出来,将箱子合上,往边上随侍的冯保怀里一塞,“大伴可收好了啊,回头放进库里去。”又转过来牵着朱翊钧的手,“奴家见今日玉簪开的好,陛下陪奴家去挑几枝好的搁在殿里的花瓶儿好不好?那个宝蓝釉的窄口瓶我早就想用了,偏想不好怎么去搭。”
朱翊钧任她牵着自己走,“依你。”
冯保抱着箱子,阴郁地望着院中和朱翊钧一起折花的郑梦境。
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植的弹劾奏疏,正摆在他的案头。
第10章
冯保看着面前的三封奏疏,深锁眉头,抿紧了嘴唇。
底下的小太监低着头,哆哆嗦嗦地提醒:“爷爷,这三封奏疏已经压了许久,若再不……”
冯保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岂会不明白?自己已经压不下去了。
这三封奏疏乃是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位监察御史所上的奏疏,里面内容无一不是在弹劾冯保的。
“交结恣横”、“宝藏逾天府”……
冯保捂着半侧脸,忿忿地望着这三封弹劾奏疏,恨不得立即烧了干净。在愤怒消失殆尽后,他的心里只余下无尽的惆怅。
冯保有些庆幸,张家人已经离京了。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因丁忧而辞了官,并不能那么快地知悉这些事情。
张居正快去的时候,冯保抽空乔装去了趟张府见他。病榻上的张居正握着冯保的手,两人相视无言,便想哭也哭不出来。在冯保起身要走的时候,张居正死死握住了他的手。冯保朝他点点头,心里知道张居正想对自己说什么。
眼泪从冯保的手指缝隙中流了出来。老友,是咱家连累了你。
深呼一口气,冯保抖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和手心里的泪。他收拾好情绪,将小太监唤了进来。
自己不能等杨四知的奏疏上来了,那封奏疏一上来,怕是就晚了。如今尚且来得及。
夜已很深了,但宫里还有许多人不曾入眠。
冯保拢着手,前头一个小太监替他掌灯,一路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那处去。
张宏刚给佛龛上了香,便听随侍的小太监说冯保来了。他微蹙了眉头,心里猜不透冯保的来意。
两人见了礼,各自坐下。待小太监上茶后,张宏挥手让他们退下。冯保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物,今儿过来必是有要事商量。
“我打算退了。”冯保抿了口茶,脸上照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张宏心里有些惊诧,从来贪慕权势的冯保竟然也会心生退意。而这次深夜来访的直白,也让张宏疑惑。他知道冯保是打算把自己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没有理由,冯保是这么好心的人?怕是必有所求。
张宏屏气凝神,并不做声,等着冯保的后话。
选择张宏是冯保考虑再三,权衡利弊之后所做出的决定。这个二把手虽然与自己政见不合,但为人却是没得说。
冯保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贪财,正因为知道,才会对刚直不阿的张宏心生佩服。也会愿意将手中权柄交付于他。
“咱家在宫里也算时日不短,宦海多年,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的眼光。”冯保静静地望着烛光下惊疑不定的张宏,“你,算是个不错的人。要说咱家没有盘算,自然是诓骗人的。”
冯保起身,向张宏拱手鞠躬,行了个大礼。
张宏赶忙将人扶起来。
老泪纵横的冯保反抓住张宏的双臂,“咱家是无后之人,来日无多,死了也不足惜。只可怜冯家那几个糊不上墙的小子,还望秉笔日后多关照了。”
张宏听了,也不仅哭出来。他与冯保一样,都是阉人,哪里能有后代呢。便是过继,也非亲生子,心里到底有嫌隙。感同身受之下,不免兔死狐悲。
经此一遭,二人关系反倒融洽起来。冯保因要离开这权力中心,便对张宏敞开了心怀。“你虽是个好的,但你那两个徒弟却是心大的。”
张宏略一沉思,便知冯保说的是哪两个,“你指的,可是张鲸张诚?”
“正是。”冯保取了手绢擦干泪,被洗刷过的眼中精光乍现,“你需得小心才是。”
提起那两个,张宏也是一肚子的气。偏生这两人却是有些能耐的,如今在朱翊钧的跟前正得眼,便是他也奈何不得。
冯保犹豫片刻,道:“你性子刚直,怕是日后路途艰辛。听我一句劝,万事休要太刚正,柔和些才是长久之计。若实在为难……不妨与翊坤宫那位打好关系。”
“翊坤宫?”张宏皱了眉,他是知道那位郑淑嫔的——怕是宫里也没人不知道,圣上白日里见着还不够,夜里还宿在那处。便是王恭妃晋封当夜也不例外。此等殊宠,实在不常见。
冯保知道张宏当是在心里有些看轻了郑梦境,他笑道:“你道我为何愿退?实乃那位的提醒。”他压低了嗓子,“李植的弹劾还没送上来呢,淑嫔便知道了。”
张宏狐疑地看着冯保,“有此等事?”怎么可能呢,身居后宫之中,便知外朝之事。倘非大奸大恶有所图谋,便是有神通了。
冯保知道张宏还是无法相信,也不再劝。这等事,非是自己遇着,怕也难以轻信。他把身子往圈椅上一靠,“明日咱家就同陛下提辞呈,陛下十有八|九是会应的。司礼监中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你了。但事有万一,咱家还是会推上一把。你心里当有计较才是。”
“多谢。”张宏拱手称谢,心里盘算起来。
张宏再清心寡欲,要说对掌印大太监之位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他亦是有抱负的人,只有站在内廷权力的顶峰,有些事才能顺畅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