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姐不是蠢人,看来已是知道了。
只盼她莫要将此事禀于朱翊钧。
李太后知道自己与儿子的母子之情,日渐淡薄,再经不得什么打击了。
不过她能从裕王府的都人爬到今日之位,靠的便是察言观色。
王喜姐是个识大体的,以她的性子,并不会说与朱翊钧。
不过怕的便是事有万一。
第35章
李时珍所制定的调理,并不仅仅从膳食药物入手,他还要求王喜姐脱离原本的生活习惯,多走动。
“农户女因常劳作,是以身体康健。臣行走民间,多见农妇方生产完,便下地劳作。娘娘毋须同她们那般辛劳,却也得多走动,每日务必要走上五千步才好。”
王喜姐听了直咋舌,“方生产便下地?那坐月子呢?就不做了?”
李时珍摇摇头,“若赶上农忙,幼童尚需一同劳作。”
条鞭法被废止,课税陡然加重,田地又是看老天爷吃饭的,真个儿的手停口停。秋收时,若天气不好,家家户户都赶着收割稻谷,哪里来的时间坐月子。
李时珍见多了民间疾苦,便越发觉得达官贵人奢靡成性,太过娇贵。
王喜姐在心里暗暗算着,五千步,不知要走上多少才行。于她而言,真的是一个莫大的挑战。转念一想,为着能生下嫡子,什么样的苦不能吃?一咬牙,便应下,“本宫会谨遵李御医之言。”
自那日起,宫里就出现一道奇观。中宫摒弃凤驾肩舆,每日步行往返仁寿慈宁两宫请安。有的时候撞上宫妃的肩舆,坐在上头的宫妃不得不下来行礼,同皇后一起步行至分开。
受苦的不仅仅是王喜姐,连带着全宫都一起受累。
郑梦境倒不觉得累,她冷眼看着,皇后每每行走不过千余步,出的汗就能湿透一身衣服。
王喜姐是小脚,只巴掌大的三寸金莲。素日里走路的模样,瞧着弱柳扶风,可真要走那么多路,是真的受罪。坤宁宫开始时时都备着热水,王喜姐请安回来一趟,就开始解了裹脚布泡脚。一日起码泡三回才算。都人瞧着又红又肿的畸形双脚,边哭边替她擦干净。
谁都开不了口劝王喜姐就此罢休。人人眼前都有一个瞧得见的胡萝卜。
嫡子。
只要中宫能生下嫡子,现在受的所有苦楚都有了意义。
永年伯夫人期间也进了一次宫,正好撞见女儿在泡脚。看着她自脚踝往上,腿全都浮肿酸涩,当下哭成个泪人。疲累不堪的王喜姐还得劝她,劝至一半时,竟累得就这么睡了过去。
郑梦境在翊坤宫的佛龛前亲手上了三炷清香,跪在蒲团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向菩萨祈祷。
菩萨保佑,皇后娘娘能一举得男,诞下嫡子。
吴赞女捧着香炉立在一旁,垂下眼,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德妃要这样帮坤宁宫。
由翊坤宫的小殿下为国本难道不好吗?
郑梦境睁开眼,望着佛龛中手捻莲花,慈眉善目的如来佛镀金塑像。透过菩萨的金身,她回忆起前世来。
万历十八年,定陵方修建完毕。还不等朱翊钧高兴,百官就开始杜门请辞,朝中几日不见大臣,连朝会都没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对朱翊钧而言,这就是赤|裸|裸的逼宫。
但他心中再恼怒,也毫无办法。他不是武宗正德帝,可以肆无忌惮地自京城奔赴边疆对抗瓦剌,也做不到恣意妄为地册封自己为镇国公。他除了一个皇帝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几日,宫里的东西不知被砸了多少。堆积如山的奏疏,清一色全是请封太子的。
朱翊钧将奏疏全部扫到地上,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倒进郑梦境的怀里,哭喊着叫“小梦”。
郑梦境又能有什么办法。外戚能捞好处,却干不得政,她和郑家都帮不了皇帝。比起朱翊钧,她心里更不甘心。她的洵儿哪点比不上朱常洛了?!
可她知道,朱翊钧拿朝臣半点法子也没有。
杜门请辞之后,朱翊钧借口等朱常洛十五岁再册封,就这么拖了下去。可人却日渐消沉了,对朝政再没有以往的热情,一门心思在宫中设宴享乐,奏疏都留中不发,朝臣请辞归家,便应下,也不再补官。
到了后来,请封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就效仿嘉靖帝,多年不上朝。经筵日讲也停了。
郑梦境不懂朝政上的事,但有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一个帝皇如果多年不处理政务,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决断,那整个国家就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走至灭国的终点。她死得早,没能看到那一天。但朱常洵在洛阳被李贼擒获烹食,已然向她提前揭示了结局。
从蒲团上起身,郑梦境定定地望着照旧面容和善的菩萨。
前途艰辛,她只望能保住自己的儿女,莫叫洵儿再次重蹈覆辙。
南直隶
张懋修已经结束了为父丁忧,重新起复。朱翊钧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经历一职,正六品。
看起来起点不错,比他丁忧前的品级要高,实则是明升暗降。
南直隶是个什么情形?那些被直隶排挤之人才会到这儿,养老之用。整日清闲并无大事。
不过这已经是原来老印象了。
万历十三年,朱翊钧重新召回海瑞,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之职后,这位年已七十二岁,刚正不阿的老臣请辞无果,便慨然赴任。赴任途中不想又有旨意,由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升为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
海瑞蒙获皇恩,感激于心,已经做好了死于任上的准备。一到南直隶,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整治,搅得南直隶大小官员苦不堪言。
张懋修到任上的时候,正好提学御史房寰担忧自己的小辫子被海瑞抓了,捅上京城去,先下手为强朝京里递上弹劾奏疏,先告海瑞一状。
京里收了奏疏,叫朱翊钧留中,并未听信。
没有得到回应的房寰只觉得自己日日都两手捧着摇摇欲坠的官帽,吓得自己日不思食夜不眠,整个人气色极差,双眼下青黑一片。
作为张懋修的上司之一,人来了,自是要见的。房寰草草嘱咐了张懋修几句,尤其告诫他行事小心,千万别刚赴任就被海瑞给抓了个正着。
“有劳房御史提点。”张懋修拱手施礼,口中道谢。
见了旨意后,张懋修心里就明白,圣上对张家还是有所芥蒂。而他此生都将与内阁无缘。
说恨谈不上,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谈怨,也只是为先父不值。
张懋修在南直隶拜了一圈人,反而对海瑞敬佩之心越加。他自认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海瑞对文忠公的评价也算是中肯,在当日一片要求清算声中,不啻为清流。念着这一点,张懋修就不会对海瑞有何提防之心。
这是个君子,自己岂能以小人之心度之。
回到居所,下人正在打扫收拾。张懋修打开不许下人动的樟木箱,将里面的书籍拿出来。其中有几本,用布包着,裹得很是仔细。这是郑家父子所赠。他们听张懋修提过有一古籍,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这次前往肇庆后便留了心,一次竟送来好几本。随书附赠的信上写明,他们父子不懂好坏,只能将所能找到的全部版本都取来给他,若不是所寻之书,可寄信过去,他们会另想法子的。
这次张懋修赴任,便将这几本都带了过来。
思及当日郑氏子为抱张家,不惜重金贿赂,运来救命粮,张家上下无一不对他们心存感激的。王氏更是发话,日后张家子见郑承宪必以长辈之礼相待。
张懋修对冷情的当今圣上心存不满,但对郑家人却是持相反的态度。基于郑氏父子的救命之恩,他对宫中的郑德妃也爱屋及乌了起来。
因朱翊钧独宠郑妃,民间有不少非议,直言郑妃误国。张懋修并不当面驳斥,却于那些人渐行渐远。
张家早已想好,若他日郑妃有意国本,能帮的,必是要帮一把。但忠君为上,嫡庶不可不分。只看这次中宫是否能再次怀上。
圆月挂在夜空之上,几片淡而薄的云彩慢慢飘过,好似给皎月挂了一层轻纱。遮不住它的光芒,反倒为它添彩。
朱轩姝正是刚学会走路,喜欢到处跑的年纪。都人和乳母跟着她身后,处处小心。偏年纪小,胆子还大,摔了也不叫疼,半点不显娇气。
她拉着身后的乳母,走到里殿,看着郑梦境在窗前发呆。松开乳母,跌跌撞撞走过去,举高双手,“抱。”
郑梦境莞尔一笑,将孩子抱起来,“今夜月色很好,姝儿是要陪母妃一起赏月吗?”
朱轩姝指着月亮,“漂亮!”又歪着头,面露疑惑,“父……皇?”
那个每晚都会陪自己玩耍的父皇为什么不在?
郑梦境擦去朱轩姝说话时带出的口水,浅笑道:“父皇去了你母后那儿歇着,今夜母妃陪你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