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若是换作了旁的商贾, 怕是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同密州的衙门不熟, 再者强龙压不过这地头蛇,既然被人给针对上了,还是早早地退了去, 起码还能谋个后路。
这商场如战场, 稍有不慎, 也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朱华温却不, 不肯赔钱那便告上衙门。宁愿给官府里头行贿使钱,也绝不便宜了这起子人。
密州知府是两面为难, 他为本地知府, 顶不能得罪的,便是这些乡绅。可朱华温的钱拿在手里头, 也舍不得丢——实是俸禄低微, 多一份钱也是好的。
想来想去,索性判了个糊涂案, 由得两家去折腾。
朱华温得了信, 心中长出一口气。这对他而言,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衙门有定论,后头的事可就好办了。
但当地的乡绅们却不乐意了,开始暗中小动作不断。他们既恨朱华温在此地搅局,又恼知府判了个糊涂案子,两下都不给好果子吃。
密州知府被搅得一个头两个大,私下请了朱华温去,让他想想法子。“此案本官可是偏向了你, 这往后——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朱华温笑着打包票,“知府大人且安心,后头的事儿,可与衙门再无干系了。”
得了他的保证,密州知府才安下心来。却又好奇朱华温打算怎么做,不由得派了人秘密随行监视。
朱华温回去后,该吃吃该喝喝,似乎并不打算做什么,甚至连对乡绅们的防备之心半点都无。这也越发叫人心中起疑。
不过这疑惑也没过多久就揭晓了。
大明朝民间的书肆林立,大多书肆都有自己的私人印刷匠人与印坊。朱华温跑了一趟书肆,将所有关于造船相关的书籍都买了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
乡绅们见状,还偷着乐呢。这是拿自己没法子了,所以去那书中寻了“黄金屋、颜如玉”。
等不了几日,密州就炸开了锅。
某日清晨,当地居民开了门,便见满街飘着的字纸,都是印出来的。有些人不识字,从地上捡了去问那等识字的人,想知道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乡绅大族,内里人多得很,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自然也少不了污糟糟的阴私事。也不知朱华温究竟是哪里知道的这些,甭管真的假的,先着人印了出来满大街发。
这下倒好,某族里头扒灰的、通奸的、瞒着家中老妻在外头有外室的。林林总总全都给抖落了个干净。
不等这些恨得牙痒痒的乡绅们找上朱华温去揍人,自己就先被家里头的人给绊住了。一时之间几户人家都没消停,打的骂的上吊的,还有那要休弃原配的,全都闹在了一块儿。
朱华温手握租契,照旧建起自己的造船坊来。这一场乱子,且得有些时日要闹,待彼此消停后,哪里还有劲同仇敌忾地来对付自己。
一群人上来,朱华温的确感到吃力。可要轮上一对一,他要折腾人家那就是轻轻松松。
待造船坊即成,朱华温大笔一挥,给京里去了封信。他是个荤素不忌的性子,也不理会这等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该同朱常溆说,总之把有的没的全给写了。
他的法子倒也高明,先将自己在密州的苦处说一说,又表明自己的能耐。最后一笔写的却是,这银钱花的差不多了,所以能不能再给自己贴补一些来?
朱常溆想起信中朱华温的调笑之言,还觉得好笑。他自己又稍加增改,调动了些词,好叫那等不怎么悦耳的字眼不叫郑梦境听见,连着听过一遍的胡冬芸还是笑出了声。
郑梦境不动声色地朝胡冬芸投去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皇家媳妇聊一聊了。虽说祖宗定的规矩,是后宫不得干政。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全都不能插手。
大明朝的规矩是唯有封了皇太子,又或是皇长孙,才能有资格出阁听说。这规矩到了朱常溆这一辈倒是破了,可往后会怎样,是否还能继续依着这一点来,有待商榷。
若是不能,这就意味着胡冬芸身上的担子极重。她是未来的皇后,无论朱常溆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纳妃,教育子嗣的责任都在她一人身上。论起来,她才是所有皇嗣的母亲。
倘若胡冬芸差着些,这皇嗣便不行了。朱由校兴许还能日后出阁听学,给掰回来些,可其他的孩子呢?就这么由着他们废了?
这事儿郑梦境可不答应。
不过眼下胡冬芸正是孕期,即将临产的人了,不能拿这事儿再去刺激她,免得到时候生产有个万一。
郑梦境将这事儿在心里记上一笔,又同皇太子、太子妃略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去翊坤宫继续看着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女儿了。
看着朱轩姝,郑梦境心里又开始惦记起了宫外的那一个。出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不知这性子可有改过来一些。她现下最怕的,便是就连朱载堉都对朱轩媁束手无策。
朱常治倒是经常会回来说一些妹妹在义学馆的事,不过郑梦境心里也清楚,都是捡着那等好事儿说与自己听,不过是怕她担心难过。究竟实情如何,除非亲眼见了,或者他日人回了宫再仔细问问明白,恐怕是再不能知道的了。
日头渐渐西斜,朱常治收拾了东西,准备在馆里头晃一会儿就回去了。他的婚期定在十月,秋高气爽的时节,不冷不热,刚刚好。
因是娶的皇子妃,所以郑梦境就不像对胡冬芸那般重视,并未将人留在宫中调|教。
朱常治也不甚在意,连去偷着见一见都兴趣不大。这婚后还要朝夕相处几十年呢,现在就把人性子给摸透了,往后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正晃悠着呢,朱常治却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他循着声音去寻人,却见是自己那小妹妹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便是心里再不舒坦,这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妹子。朱常治原是几个孩子中最小的,现下这个,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叫谁欺负了?”
却是没说那等“告诉哥哥,替你去报仇”的话。对上朱轩媁,朱常治心里也发怵,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天底下就没谁能叫这妹妹吃亏的。
叔父除外。
朱轩媁红着眼眶,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还新着没干。她可怜巴巴地问道:“皇兄,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
“啊?哪里过分了?”朱常治蹲下|身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摸上朱轩媁的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轩媁垂头看着地上的蚂蚁,已是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惊恐了。“今日叔父叫我给馆里的学子们送饭。”
“嗯,馆中学子虽有几个性格乖僻的,不过大抵都是心善之辈。”朱常治温声细气地道。那等不好的,早就被朱载堉以品行不端给赶出去了。
朱轩媁伸手拦住蚂蚁前行的路,看着它们过一会儿就绕开了自己的指头,继续往前走。“我午时送饭,听他们说,广东地震了,死了很多人,好多百姓都没饭吃。而且还有瘟疫,当地官府寻不到好的法子,要封村。”
她抬头用泪眼望着微微愕然的兄长,“封村,是不是说里头的人无论是好还是坏,全都要死?”
朱常治默了半晌,沉重地点头,“是。”
“那为什么父皇不叫人去救呢?”朱轩媁把自己脸上的泪痕给擦了,“我病了,母后就会令太医署好几个御医过来给我看病。为什么不令他们去给百姓看病?”
她有些犹豫,也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有没有记错。“叔父……叔父好像说过,有百姓耕作、经商,方有我现在的衣食,国库才能丰盈,父皇才能更好的治理大明朝。现在,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新的事实和她原本的认知完全不同,于她一个孩童而言,是一场莫大的颠覆。
“宫里的嬷嬷、都人,以前说的,是不是都是骗我的?专为了哄着我玩?看我是小孩儿,所以就不同我讲这些。”朱轩媁气鼓鼓地道,“可是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好好同我说了,我就能知道的啊。”
朱常治前面听着还觉得妹妹懂事了,后面听了却是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这还觉得自己讲道理呢,当日是怎么顶撞父皇、母后的?
朱轩媁声音低低的,“隔壁医学馆不是每旬都会有义诊吗?叔父差我去帮过忙,好多人都说母后好,说要不是母后当年倡议,还拿出私房来,就不会有医学馆。皇兄,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朱常治脸上满是骄傲,“就连义学馆,也是母后提出来的。馆中不少人都曾是我们的藩亲吧?父皇想要除藩……算了,同你说这个还早了点。反正吧,就是母后想要给父皇分忧,也想叫过得不好的宗亲过得好,所以才想了很多法子。”
朱常治蹲的有些累,想着干脆坐在地上吧,反正起来了也就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谁曾想,他屁股还没落地呢,就被朱轩媁给拉住了。“会把蚂蚁给压住的。”
朱常治一愣,望着妹妹的眼神温柔了几分。他学着朱轩媁的模样,靠在尚算干净的墙根底下。“母后好与不好,不能单凭宫人们怎么说。他们是怀有私心的。你说人犯了错,该不该罚?该罚对吧,可受罚的人心里却会记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