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位……
朱常溆凝眉,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出言否决。身为皇太子,虽然没有最终的决断权,可是提提意见还是能做到的。
而皇太子的建议,谁能不重视。只要不是诸如开关这等牵扯广众的,朝臣也乐于卖这个未来天子一个面子。
说,还是不说。
朱常溆拿不定主意。
就在他心里头纠结万分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报了名字。“叶进卿。”他放下朱笔,“朕……似乎没什么印象?”他扭头看着还在纠结的儿子,“溆儿可知道这位?”
朱常溆当然知道,不仅知道,就连这位叶向高以后的官运生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向高不仅在万历年间曾任首辅,还在天启年间也重新起复,出任首辅。是个两进宫的能臣。
而且最终礼部给他定的谥号,乃是文忠。要知道,前一个文忠,还是帝师张居正。
要说叶向高无能,朱常溆说不出口。他在万历三十年,推荐好友沈有容出任福建水师参将,取得东沙大捷。光这一点,就可见其人看人有毒辣的眼光。这一点非能人,做不到。并在前世的天启年间,敢于向权倾朝野的魏忠贤抗衡。这就更不容易了。
可朱常溆心里对叶向高别扭的,却是叶向高和东林党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事儿。
天启五年时,魏忠贤的同党左副都御使王绍徽仿照了《水浒传》,撰写了一篇叫做《东林点将录》的文章。魁首便是叶向高。
要说叶向高和东林党有什么交情,其实也并没有。
叶向高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高中后授庶吉士,而后提升为翰林编修。随后就调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现为左中允。
和东林书院八竿子打不着。
可他在日后东林势起之时,为东林人说了话,之后就同人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常溆也明白,叶向高从来秉直,也不屑和东林党来往,当年不过就事论事。可在他心里,日后的东林党就像魏忠贤一样,是个祸国殃民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看到任何与其有关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溆儿?”朱翊钧再次出声催促,“你可认得叶进卿?”
朱常溆动了动嘴,还是点了头,“认得。现为南京左中允,理国子监司事。”
沈鲤补充道:“以叶进卿之能,本该调任京师授官。可他曾与沈一贯有旧,一直被压着,不让其升任。这才埋没至今。”
只要搬出沈一贯来,朱翊钧哪里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就他了。”
朱笔落下,在朱常溆的眼中变成了一个极慢极慢的动作。
“就这么定了。”朱翊钧将名单交还给阁臣,“令李尔张、叶进卿即刻赴任。”
今日的廷推非常顺利,大学士和九卿都不曾想到。他们在过来前,还在担心,会不会天子和皇太子重提开关一事。见廷推落幕,不过只定下了两位新任辅臣,自然心中高兴。
谁能乐意去得罪人?何况虽然沈一贯已去,群龙无首的浙党势力仍在。谁愿意去触霉头?
大明朝言官的攻讦,不是说笑的。只要群起而攻之,管你是首辅,也给照样拉下马来。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高中,又得个官身,能实现年少时的抱负,谁愿意就这么被赶回老家去。
等大学士和九卿离开后,朱翊钧便问起儿子来,“方才看你神色,可是有何处不对劲?”
朱常溆连连摇头,“没有。”他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顾宪成和顾允成俩兄弟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东林书院早已势颓。哪怕真有东林学子入仕,也绝无可能再有先前那般汹涌。
叶向高……在前世一直都是好的,不过是叫魏忠贤和东林党所利用,大势所趋,非其本性。
朱常溆咬了下唇,自己这个多疑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了。
朱翊钧看到儿子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白白的痕迹来,轻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但有事,说便是。”
朱常溆大力点头。
李廷机和叶向高分别收到了从京师送来的圣旨。他们实是没想到天子竟然会点了自己入阁,当下整装进京赴任。
这两位,便是放在后世,也称得上是清吏能臣。整个大明朝,似乎又朝着与历史相悖的方向前去。
而此时的努|尔哈赤却是处在痛彻心扉的时候。
去岁自大明朝纳贡回来后,他就着手安排了迁都一事,并在翌年成功迁都至赫图阿拉城。这不过是他野心中的第一步,往后他会在这个地方称汗,进而立国,向大明朝宣战。
这里将会是他集结军队,南下征服汉人的第一个地方。
可这份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
跟随努|尔哈赤一起前往赫图阿拉的孟古哲哲因这趟迁徙,病得越发厉害了。她不断地向努|尔哈赤请求,希望自己可以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这回努|尔哈赤却不是仅仅嘴上应承了。虽然他不通医理,却也看得出来,孟古哲哲真的病入膏肓,就是神医再世,也绝无妙手回春的可能。不得已,他向叶赫部低头,请纳林布禄将自己的母亲送来。
可是遭到了纳林布禄的反对。无论努|尔哈赤如何派人过去,都没有点头。最后,只勉强同意让孟古哲哲的乳母丈夫南太替代他们的母亲前往赫图阿拉。
孟古哲哲临死前唯一的愿望也没能达成。她怀抱着这份遗憾,最终殒命。
皇太极身穿素服,站在阿玛的身边,不断擦着脸上的泪。虽然年纪并不大,可他早就知道额娘的病是治不好的了。无论阿玛请了多少个大夫来,额娘喝下多少药,都没有用。
往后就只有他自己了。阿玛不是他一个人的阿玛,他还有无数的手足。可那些手足都不是亲的。额娘只有他一个孩子。
努|尔哈赤在孟古哲哲过世后,悲痛万分,令孟古哲哲身边的四个侍女生殉,又让一百匹牛羊殉葬。最后犹嫌不足,在自己的院中葬下孟古哲哲。
看着父亲的痛苦,皇太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阿玛的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子,他从不认为阿玛心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额娘。可现在,阿玛表现出来的悲苦,却令自己觉得,唯有他的额娘,才是阿玛心里的唯一,只有自己,才是阿玛心里最关心的孩子。
努|尔哈赤带着皇太极打马离开赫图阿拉,往叶赫部的方向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眺望着。
总有一日,他要让纳林布禄为今日的所作所为赎罪。
大明朝的京师,叶向高刚刚到任。还没在大学士的位置上坐稳,他就先上了自己的第一道奏疏。弹劾辽东税监高淮,在当地横行不法,大肆侵占饷银,强迫当地将领厚馈,并在当地私养死士两千余人。
朱翊钧没想到叶向高是个这么闲不住的性子,看过奏疏后,便交给了一旁的朱常溆。“你也瞧瞧。”
朱常溆看后,不由笑了一声。叶进卿的脾气还真是没改,哪怕沈一贯按了他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性子。
“父皇,今岁云南腾越,以及江北一带,皆因税监而起民变。辽东乃兵家重地,一旦当地将士离心,恐怕将来会对和女真开战有所不利。”朱常溆道,“父皇,该将税监统收回来了。”
朱翊钧很是为难,把人收回来,他也有这个心思。实在是闹得太不像样。可这些税监收上来的钱,却是为私帑所用。为了继续推行除籍,私帑的钱还远远不够用。国库的税收虽略有增加,却也是杯水车薪。
无钱寸步难行。
“父皇,”朱常溆瞳孔微缩,“长此以往,税监的横征暴敛会激起更多民变。努|尔哈赤还在辽东一带虎视眈眈,他今岁迁都赫图阿拉,不就是为了以后打算吗?我们万万不能继续激起国内百姓的不满了。”
后面的话,朱常溆不敢说出口。还是有几分忌讳的。
内忧外患,亡国之兆。
朱翊钧也听懂了儿子的未尽之言。他咬了咬牙,“拟旨,召回所有税监。”他有些烦躁地将叶向高那封奏疏往桌上一丢,“都什么事啊!”
朱常溆沉吟一番,道:“父皇所虑之事,乃因国库、私帑空虚。此事并非无法可解。”
“哦?”朱翊钧有了兴趣,“你有法子?”
朱常溆点头,“大明朝的税制,早就应该改了。先不说对商贾的商税,多年来不曾提高,不知少了多少进项。且说先前那宗亲学子所言之事。士林与商贾勾结,光是这一项,就让国库少了许多商税。”
“再有,先前沈一贯的案子。吕氏不就因沈氏屯田,而结下的仇吗?”朱常溆微微一笑,“早些年,张文忠公定下的条鞭法废弛已久。看来有许多人已经忘了。合该重新启用。”
朱翊钧敛目,“莫非户部上疏,奏请有司重新奉行条鞭法,是你的意思?”
“儿臣哪里有这个能耐。”朱常溆笑道,“不过是大势所趋,明白人还是不少的。”
朱翊钧点了点桌子,“召大学士们过来,商讨重开条鞭法。”他朝儿子指了指,“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