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张东俊,脸色越发黑了。外头那一对儿苦命鸳鸯倒是好,拿着苦处做戏唱,你侬我侬好不恣意。自己在屋子里独个儿地给妹妹操心。
这到底为的啥?
张东俊起身,黑着脸将门打开。“进来吧。”
张素娘一喜,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却软了,跪了这么久,脚早就麻了,现在正难受得紧。朱常洵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不过男子自来力气就比女子大些,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扶住。
张东俊的脸更黑了。
两人搀扶着进了屋子,张东俊把门一摔,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朱常洵。“你要娶素娘,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朱常洵沉吟了一会儿,“我会待素娘好的。”
一句干巴巴的话,完全不能勾起张东俊对他的认可。“这等话谁不会说?你打算怎么待她好?”
“我会去给她争诰命。”朱常洵淡淡道,“这样够不够?”
张东俊一愣,去看妹子的时候,却见人早就泪流满面。
他们说是辽东铁骑,本也不过是李家的下人,并不受朝廷认可,无官无职。想要给家中女眷争诰命,除了一次次的挣下军功来,非有莫大的功劳,李家也不会将人给放了。
说白了,便是拿命去搏。
张东俊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要你给她诰命。”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要她这辈子都没有当寡妇的命。”
“好。”
一字之诺,重如泰山。
郑梦境在宫里盼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儿子的信。拆开一看,却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进宫看望父皇和母后朱轩姝赶忙劝道:“母后哭的什么?是不是洵儿受伤了?”话音刚落,她自己的心也被揪了起来,疼得眼睛直泛红。
“不是。”郑梦境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大大地露出个笑来,“洵儿成亲了。”她将信递给女儿,“是个张姓女子,闺名唤作素娘。”
没等朱轩姝看完信,郑梦境就站了起来。她一边擦了脸上的泪,一边迭声唤着刘带金,“将钥匙带上,陪我去库房挑东西。”又拉过女儿的手,“莫要看了,同我一道去挑。”
朱轩姝仔细将信叠好,用镇纸压在桌上,匆匆跟上母亲的脚步。
翊坤宫库房里的东西多如牛毛。不过有很多东西,不用看单子,郑梦境也知道。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积攒的。有一些在朱轩姝大婚的时候,就给了,有一些是朱常溆成婚的时候送去了慈庆宫。
而今剩下的还有两份,一份是给朱常洵的,一份是给朱常治的。
郑梦境摸着保存得极好的妆花缎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着,几乎不成声,“打你弟弟出宫后,这东西我就没动过。只不断往里头添,却没想过打散了分出来给旁人。”她胡乱擦了擦泪,强自笑道,“现在总算是好了,能送出去了。也不白白占了我这地方。”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不适合送去辽东了。
张素娘和朱常洵现在是庶民的身份,绸缎显然是穿戴不了的。另有一些给女子用的金饰,也不好给。
朱轩姝怀念地摸着那匹光彩熠熠的缂丝。她印象特别深,小的时候,凡是有的,一模一样都得分成好几份,母后从来都是不偏不倚,姐弟们人人都有。
这匹缂丝本有四匹,只花样不同。朱轩姝是女孩子,郑梦境由着她挑走了最喜欢的。余下的,斟酌着纹样分别给三个儿子留着。
朱轩姝的那匹缂丝,现在还躺在公主府的库房里,一直舍不得动。
郑梦境摸过一样,报一样的名儿——全是不能用,有些是太过华贵,有些是宫造的,不能流出宫外去用。到了最后,竟没剩下些什么来。
这倒叫郑梦境犯了愁。儿子成亲,礼必得送去的。她要让儿子知道,便是相隔千里,他这个儿子永远都在为娘的心里惦记着。又想叫那儿媳明白,自己并未看轻了她。
朱轩姝在库房里转了转,指着角落里堆着的十个大木箱子。“这里头是什么?”
刘带金走过去,看了看,“是郑国舅从江陵送过来的,自家织坊里头织的细棉布。”说着,取了钥匙将箱子打开,“方送来没多久。”
朱轩姝抱了一匹出来,走到光线好的地方对光看。这布用料足,抱在手里沉甸甸的。用手去摸,自然比不过丝缎的光滑,却也很舒服。
“母后,倒不妨送这个。”朱轩姝将布给母亲看,“这个洵儿和素娘,当是能用上的。”
郑梦境细细看了摸了,点点头,“这个好。”她指着那些箱子,“统统都给洵儿送去。”
刘带金哭笑不得,“奴婢的好娘娘,哪里能全都送去?岂不是太打眼了?”
郑梦境叫她将箱子全都打开,哪个色都舍不得不给。最后只得咬了牙,很是为难地道:“那……那就每个色都挑一匹,凑个一箱吧。”
“依着奴婢,半箱都足够了。”刘带金笑道,“外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的布匹?一季能做一件新衣裳,都是很了不得了。这一箱子的布,都够四皇妃连着好几年换新衣穿了。”
朱轩姝又道:“金饰是给不了,不过母后可以差人在宫外做一些银鎏铜的首饰。”她比着箱子的打小,“最好东西能全都塞进一个箱子里头去,路上也好带。”
郑梦境有些不高兴,“都依着你们的话,倒是叫洵儿和素娘受了委屈。”可也没法子,这规矩便是如此,“罢了,就由你去办吧。”她指着女儿道,“叫带金陪着你一道。”
朱轩姝知道母亲心里不痛快,当即应下了。送了母亲去主殿歇着,出了殿门,差人去寻已经搬回乾清宫的朱翊钧。“若是父皇闲着,叫他过来一回。”
太监点点头,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
朱翊钧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郑梦境在里殿的窗前垂泪。他走过去,为她擦了泪。“是喜事,哭的什么。”
“奴家就是心里头替洵儿委屈。”郑梦境用帕子掖着眼角,“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素娘画个像,好叫奴家知道知道这新儿媳长什么样。”
朱翊钧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搂在怀里哄。“朕还记得当年洵儿出生的时候,正好和孝端皇后是同一天。你还特地瞒报了时辰,是不是?”
郑梦境轻轻“嗯”了一声。“奴家就是心里难受。”她带着哭音儿,手上比划着,“刚生下来的时候,才那么点大。打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当年溆儿得天花的时候,陛下可还记得,他哭得那叫一个惨。”
朱翊钧用力地抱紧她,“嗯,朕记得。那时候是朕在外头抱着他,一道哭的。”
“再长大些,就越发喜欢粘着溆儿。走哪儿跟哪儿。”郑梦境的眼泪流的越发凶,“溆儿屋子里,地上铺着的那块旧毯子,还是他小时候玩儿的呢。溆儿怕他撞上桌角,还特特地叫人用布将桌角包起来,包得厚厚的。又怕他乱跑,跌了,毯子都得多垫几层。”
“嗯。”朱翊钧的眼里有了水光,“洵儿自小就淘气。”
郑梦境哭着将脸埋进朱翊钧的怀里,“现在大了,娶亲了,偏奴家还瞧不见,不能亲手摸一摸他,也不能好好儿地同素娘说说话儿。洵儿夜里头最爱踢被子,不知道这个毛病改了不曾。”
朱翊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发髻上,簪钗深深嵌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都那么大的人了,一定改了。”
“嗯。”郑梦境哭着,再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将哭累的郑梦境扶到榻上躺下,坐在一旁,等人睡着了,才离开去库房瞧瞧。
朱轩姝正和刘带金比着单子,看要添哪些东西。阴影照在单子上,让人瞧不清字。她扭头去看,“父皇。”
“嗯。”朱翊钧从她手里将单子取了来看,“写好了?”看着上头的东西,许多都是在宫里上不了台面的。不觉想起方才郑梦境的难过劲儿,许是自己也被影响到了,竟也鼻子发酸。
朱轩姝无奈道:“我也不想委屈了洵儿和四弟妹。可有什么法子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宫里宫外,差别就是这么大。”
朱翊钧没在宫外生活过。出生的时候,是在裕王府,还没记事。等再大些,他的父亲已经是九五至尊了,自己也成了皇太子,裕王府的生活越发模糊了。现在也记不得了。不过只看这单子,也能想到几分。
他叹了一声,将单子还给朱轩姝,“你已是大了,就由着你定吧。这事儿别寻你母后去了,免得叫她伤心。”
“我知道。”朱轩姝将单子用镇纸压平了,“动作得快些,听说五日后,人就要从京师走了。”
东西不能走官道驿站,更不能叫人知道是送去辽东的。最后还是借着朱轩姝的马车带出宫,送去了郑府。再由宋氏接手,辗转交到前往辽东的商贾手中。
张素娘对着镜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穿了新嫁衣的自己再美不过了。她在心里偷偷地美着,就算宫里头的娘娘,也一定没有今日的自己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