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朱载堉同父亲一起在凤阳圈禁的时候,偶然一次机会,听见外头有人在讲学。因看管之人知道郑藩父子都是被冤枉的,所以也对他们看管得并不严密。这就让朱载堉有了隔墙问学的空档。
一个在墙外讲得认真,一个在墙内听得仔细。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个月。
彼时的朱载堉,直到离开凤阳,都不知道昔日在墙外讲学的人究竟是谁。他只明白,这一定是位高人名士。
回到郑藩后,朱载堉百般托人,想找到这位名士。不仅是为了继续求学,也是为了感谢。凄苦的凤阳生活,只有那三个月的讲学,才是最能让朱载堉聊以慰藉的。在无数个昼夜,他反复咀嚼着听来的学问,在清寂的生活中,寻找出乐趣。
可惜的是,朱载堉始终都不曾找到。直到几年后,郑王告诉他,有位陕西来的大儒要来郑藩,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去听听。
朱载堉出于对大儒的仰慕,欣然前往。
坐于上首之人刚一开口,朱载堉便潸然泪下。
这样熟悉的,一直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声音,今日终于能一偿夙愿。
冯大儒与朱载堉就这样相见,继而相认。随后他正式受了朱载堉的拜师茶,收了这名学生。
朱载堉的一生,有过许多位先生,只有这一位,相识于危难之际,又愿意倾囊相授的先生,在他心里是最不一样的。
后来,朱载堉也曾好奇地问过冯大儒,为何凤阳的看守会同意让他在墙外授学。
“我讲圣人言,授圣人意,他们管得着嘛。”冯大儒哼哼,“都说百官治理地方,首重教化百姓。靠什么教化?不就是圣人?!你们在里头的,都是犯了罪的不是?我用圣人来教化你们,有错没有?”
朱载堉语噎。的确没错。
多少年过去了,先生还是那个先生。看似放诞不羁,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怀着善念。纵不曾为官,也心系百姓。
冯大儒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朱载堉对着一片茫茫,又一次恭敬地弯腰行礼。
他这个学生,不是恩师所教之人中最优秀的,却一定是他费了最多心思,最为蠢钝的那一个。
既然先生来了京城,不如就让自己养老送终,以尽孝道吧。
多年不见,恩师的头发又白了不少。方才说话时,咳个不停,该让后头医学馆的李建元来搭个脉,给恩师调理了身子才是。
朱载堉起身,摸了摸冯大儒在刚一见面,就打上的那半边脸。已经不疼了,可他心里还疼着。
原以为先生是因为宗亲殴死赵巡抚,心中激愤,才一见面就打人。可实际上,这是恩师在打醒他自己,将他从那个不问世事中重新拉回这个红尘来。
朱载堉远眺天空,先生说的没错。他是朱家之人,身负一国之责。堂堂男儿,自当立起来才是。
在外头站了许久后,朱载堉才转回去,收拾了东西,上冯大儒的落脚处去寻人。
既然先生入京,自当随身侍奉,方为弟子之道。
朱常治躲在宫里,好几天都没出去。老实地在兄长榻前,陪他说话解闷。直到单保探听了消息,从外头回来,这才叫他高兴起来。
单保冲两位殿下拱手,将朱载堉交给自己的万民书从怀中取出来。“说是陕西当地的百姓,听说赵巡抚枉死,上书请愿,望陛下严惩凶徒。”
“这是自然的。”朱常溆自单保手里接过,仔细看了看,递给身边探头探脑的朱常治,“赵可怀,的确可惜了。”
朱常治扭头看他,“皇兄,这哪里就是你的错了?先前我俩一同去的武昌府,若是因此你就要揽错上身,岂非我也有错了?”他腆着脸凑过去,“莫非皇兄还舍得叫我挨了父皇、母后的罚?”
“自然舍得。”朱常溆面不改色,“有错自当该罚。”抢在朱常治说话前,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常治闭上嘴,转头巴巴地望着单保。“叔父提了我不曾?我能不能出宫去了?整日陪着皇兄,我迟早被他给气死。”
朱常溆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单保“噗”的一声就笑了,赶紧用手把嘴捂上,生生把笑憋回去,才道:“让殿下去呢,说是要介绍人给殿下认识。”
朱常治登时就活过来了,“我就说嘛,叔父一定最疼我的。明儿个我就出宫去见他,好几日没见,心里可想了。”
明天就能再不见皇兄,也气不着啦。哈哈哈哈哈!
朱常溆捏着万民书,想了想,让单保过来给自己更衣,“我上边上的主殿去见父皇。”临走前叮嘱弟弟,“你乖乖地呆在这儿,别乱跑知道不?这要是被朝臣瞧见了,又要上疏弹劾你。”
“弹劾呗。”朱常治不在乎地道,“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我总跑出宫,也不见他们少弹劾了。这种事,随意吧。我是君子,何惧小人。”胸膛拍得啪啪响。
朱常溆被他给逗乐了,笑着指指他,摇着头出了门。
主殿里,朱翊钧正在看新从湖广送来的奏疏。因湖广宗亲之乱,这几日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送来京中。阁臣将此事列为头等要事,凡是涉及了,即刻就携奏疏入宫觐见天子,商讨对策。
“父皇。”朱常溆向父亲行礼,“今日可有好消息?”
朱翊钧点点头,“秦良玉的确是个能将,恶徒已经伏诛了。”他举着奏疏,“来,你也看看。”
朱常溆点头应了,“儿臣也有东西想给父皇看看。”他将万民书摆上朱翊钧的案桌,“是叔父托人送来的。”
“哦?”朱翊钧把奏疏交给儿子,自己展开了万民书细看。
朱常溆并不将奏疏很放在心上,朱华赿那些人不过是一时,成不了气候,被压下来是迟早的事。
当下要紧的,是如何处置了楚藩。
依着朱常溆的想法,时至今日,楚藩已是不除也要除。可如何尽量避免对其他宗亲的猜忌,是重中之重。
况且,他还不知道父亲心中的想法是什么。
朱翊钧将万民书细细看了,泪盈于睫,“赵可怀,却是个好官。”
“若非能吏、清吏,百姓也不会自发上书。听说,怕到了京城无人敢接,还是叔父的恩师挺身而出,快九旬的人了,执意上路。”
朱翊钧忙问:“老人家可有事?身体还健朗?要不要请太医去瞧瞧?”
“父皇毋须担忧,叔父已请了李建元去瞧瞧。说是无甚大病,就是一路颠簸,有些累着了。”朱常溆笑道,“父皇忘了,那位可是叔父的恩师。他必定会比我们更担心才是。”
朱翊钧这才放下了心,“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随后,他捏了万民书,“武昌之乱已被镇压,现下该商量的是处置。溆儿,你怎么看?”
赵可怀是因公殉职,礼部虽然会有扯皮,可也不敢太过分。是被宗亲打死的,拖延久了,难保被人诟病。若是再叫言官上疏,指出和宗亲有染,便是污蔑,在这个节骨眼上,怕也保不住顶上的乌纱帽。
所以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处置楚宗。据吴楷最新的奏疏,也并非是所有楚宗的人都牵涉其中,为首的乃是朱华赿,涉事楚府宗人约有几百人。
对于拥有三千多人的楚宗而言,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小了。
朱常溆垂下眼,“父皇,儿臣现今,还是想要除藩。”
朱翊钧没说话,双手抱胸,想着儿子的话。
“我知道父皇心里头,也惦记着。”朱常溆平静地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断不能就这么让赵可怀白白送了死。”
朱翊钧的脸上再看不见慈父的神情,有的仅是作为一个帝王,对于大局的全盘考虑。“你可想过,若要将楚藩除了,需要哪些人支持?各地宗亲会答应?朝中不乏反对削藩之人,他们有的是收受了贿赂,有的却是出于对朝野安稳的考虑。”
“你打算如何说服这些人?”
朱常溆将眼睛放在万民书上,“朝臣却是不必担心。有民望在,很是不用怕。当年人用舆情扳倒了文忠公,累得母后长跪太庙,今日也可利用舆情,逼的那些人不得不这么去做。”
“能一样?”朱翊钧轻笑,“文忠公和你母后,说话的都是士林,是乡绅。他们掌握了整个大明朝的咽喉。可万民书上的这些,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他扬了扬万民书,“溆儿,你还太天真了。”
朱常溆咬牙,“父皇说的这些,儿臣全都明白。”士林掌控外朝政局,乡绅手握财政田地,无论哪一个都比百姓说话的分量要重。甚至可以说,他们轻轻一跺脚,天家就得跌个跟头。
“可是儿臣仍旧想试一试。父皇,”朱常溆靠近父亲,“不破,不立。凡事计较得失,瞻前顾后,总归是不行的。我们已经裹步不前太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朱翊钧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朕会要成为一个昏君了?”
朱常溆面色大变,“父皇,儿臣并非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