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公公,您找我?”李嬷嬷在单保后头三步距离停下,微微福了身子,气定神闲,动作丝毫不乱,堪称是典范的规矩。
单保抱着拂尘,拿眼睛去瞟两个吓得不行的淑女,朝她们努努嘴。“瞧见了没?上回嬷嬷可没给教好咯,照旧不懂事,还给小爷和娘娘添乱呢。”
“是奴婢的错。”李嬷嬷正色道,“这回一定再从头细细教了,必让她们听话、懂事儿。”她起身,向两个瑟瑟发抖的淑女走去,行礼,“赵淑女,刘淑女。”
两人咽了咽口水,不断地退后。
李嬷嬷淡淡道:“别退了。”她瞥了眼边上的花砖,“拿两块儿,垫在膝盖底下,再拿一块儿,顶在头顶上。髻上的钗环都给卸了,莫要伤着了贵人。”
淑女们不敢不从,颤颤巍巍地捏了三块砖,按李嬷嬷说的摆好了。刚要跪下,就又听李嬷嬷道:“砖要竖着,这样横着,顶什么用?”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摇摇头,“瞧瞧贵人的姿势,连跪都跪不像样,哪里还能往小爷跟前服侍?”
赵淑女咽了咽口水,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被人抬了起来,下头塞了两块竖着的砖头。她用余光觑着边上的刘淑女,见她脸色越发白,就知道必是同自己一样。
李嬷嬷把砖头塞好了,拍拍手上的灰尘。“哎——这就对了,贵人们呐,端庄是顶要紧的事儿。这首先呐,就得学会了怎么跪。”她绕着两个快要跪不住的淑女转了一圈,“要是在御花园里撞上了天子,遇见了皇后娘娘,小径上头全是石子儿,也得跪得端端正正的。”
“免得人家说,宫里头没规没矩,连个贵人都不分尊卑大小。传出去,岂非叫人笑掉了大牙?”李嬷嬷抽出腰间的手绢,蹲下|身给赵淑女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她脸上的笑分外慈和,落在赵淑女的眼里,却只觉同鬼魅一般唬人。
李嬷嬷挨个儿给她们擦了脸,将那方帕子信手丢在地上,让洒扫的太监同落叶尘土一起扫了去。“天家可是这大明朝最尊卑的,两位贵人既入了宫,就万万不能再同宫外一样,行事自由,须得照着天家的规矩来。”她眯着眼,“两位贵人,可听清了?”
“听、听清了。”她俩异口同声地道,脸上的汗越流越多。
李嬷嬷却不满意,“贵人们说什么?奴婢没有听清楚。”
刘淑女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大声道:“听清了!”
“嗯。”李嬷嬷满意地点头,目光转向赵淑女,“赵淑女呢?”
赵淑女目光死死地盯着窗边收拾东西的朱常溆,希望太子可以往外头看一眼。她目光中饱含着的希冀,却叫朱常溆一丁点都没瞧见。
李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了看里头的朱常溆,笑了笑。“看来赵淑女还是没将奴婢的话听进去。”她顺手又拿了几块花砖,一块搁在赵淑女的头顶,另两块分别垫在脚后跟原本的砖头上。
看着赵淑女的脚,她不由啧啧称道:“赵淑女的三寸金莲,可真真是漂亮。”又顺着腿往上看,“这屁股也翘得很,瞧着就是好生养。”
周围的小太监捂嘴笑个不停。
赵淑女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哪个姑娘在家里头不叫父母疼着爱着,做个女红,指头叫针扎了,在家里头都不算是个小事儿呢。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闺女,皇太子的淑女,她的身子,是能叫那些太监,肖想的吗?!
胡冬芸在里头看着朱常溆的表情,大着胆子上前,将窗子给关了。她有些忐忑地不断拿眼去瞟似笑非笑的朱常溆,“外头、外头吵,奴家怕闹着太子了。”
“嗯。”朱常溆也没说她半个不好,“我也觉着吵。太子妃果真懂的体贴人。”
胡冬芸的脸越发红了,两只手绞着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来帮我瞧瞧,还有什么落下的不曾。”朱常溆取了自己列出的单子递给她,“你念一样,我查一样。”
“嗯。”胡冬芸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细声细气地念着单子。
屋内声音传到外头,合着太监们的笑声,还有不怀好意地打量,赵淑女眼泪越发止不住,一时气上心来,竟厥了过去。
李嬷嬷摇摇头,“看这身子骨,弱得很。合该好好练练。”她向边上的太监要了碗冰水,往赵淑女的脸上泼去。
冰水一激,赵淑女就醒了。
“跪好了。”李嬷嬷又给她加了三块砖,“往后啊,赵淑女一日跪两个时辰。”她慈爱地望着边上的刘淑女,“刘淑女就跪半个时辰。”
乍一听,两人都惊着了。原来今日不过是下马威,往后还有?!回过神后,刘淑女就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只用半个时辰就行了。
可边上的赵淑女哪里肯?这滋味可半点不好受,往后还要日日跪?还两个时辰?
爹啊,娘啊,当初何苦送了女儿入宫来,又何苦使了银子,叫女儿选中!
心头越是不甘心,就越是气恨比自己少跪一个半时辰的刘淑女。不善的目光,几乎可以叫人身上戳出洞来。
刘淑女全没当一回事儿。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各自管各自的。有李嬷嬷发话,难道她就有法子求情?自己不也得跪嘛!
外头的淑女跪了多久,胡冬芸不知道。虽然一晚上没睡,可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朱常溆的身上。
等天一亮,自己就再见不着了……呸呸呸,怎么好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胡冬芸怕吵醒朱常溆,就连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用眼睛将朱常溆的容貌细细地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殿下在外头,会不会叫人瞧出端倪来。
天一亮,朱常溆就醒了。他扭头想看看身侧的太子妃睡着没,却发现对方瞪着一双大眼睛,眼睛底下一片青黑色。“怎得?一宿没睡?”他皱眉,“怎么熬得住?”
胡冬芸替他将被子掀开,“奴家怕等不着太子走,索性就不睡了。”她越过朱常溆先下了床,“奴家服侍太子更衣。”
“不必了。”朱常溆从她手里将太监服抢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胡冬芸贪恋地看着朱常溆的一举一动,“太子在外头要仔细,别贪凉,别病了。听说外头歹人多,别轻易信了人。”
朱常溆对她的叮嘱感到很是好笑,披了外衣,凑过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这是怀上了?昨日我去见母后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叮嘱治儿的。”
“哪、哪有!”胡冬芸双手捂着烧得厉害的脸,“太子惯会取笑奴家。”
朱常溆揉了揉她顺滑的发,“有也好,没有也无妨。子嗣的事,无论谁来同你说,都不要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不在,你便去寻母后。我在,你大可同我来说。”收回手,将外衣穿好,“虽说你我是天家人,其实也不过寻常夫妻,有事儿,没必要瞒着。”
胡冬芸的眼睛亮亮的,几乎都盖过了憔悴的青黑眼圈,“哎!奴家记得了。”
单保在外头敲了三下门,“小爷,该起了,五殿下过来了。”
“知道了。”朱常溆取了三山帽,在头上戴好,看着胡冬芸,“那我可走啦。”
胡冬芸上前给他将帽子扶正了,稳稳当当地福了身子,“奴家恭送太子。”后头又特别小声地跟了一句,“太子可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朱常溆推开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春意的寒气,“治儿,我们走了。”
慈庆宫外,陈矩正立在那头。他等两位殿下出来,先细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请两位殿下随我来。”
朱常治有些激动,脚下快了几分,竟踩着了前头的陈矩。
陈矩站定了身子,将掉跟的鞋子踩巴几下,扭头向不好意思的朱常治微微点头示意,又继续往前走。
朱常治刚把吊起来的那颗心又给塞回去,就听身边传来“噗嗤”一声。他怒目而视,这个哥哥还能不能好了!看自己出糗很高兴是不是?!手足之情,兄弟之爱呢?!
朱常溆笑眯了眼,转过来向他微微一笑,又跟上了陈矩的步子。
朱常治环顾左右,见没什么人,赶紧一跺脚,将心中的怨气给跺没了。
往后还要相处两个多月呢,万万不能在一开始就置气。
谁知道出了宫,自己这个憋了一肚子坏水的皇兄还会怎么折腾自己。
郭正域早就在外头候着了。沈鲤有透露给他一些,但也并不是太多。只说这次会有两个皇亲国戚家的孩子作为文吏和自己一道去武昌府。收到恩师消息的时候,郭正域并不是太高兴。皇亲国戚家的孩子,哪能有个好的?不给自己添乱就很不错了。
陈矩将人领到郭正域的跟前,“郭大人。”他朝身后看了看已经将太监服换成文吏服饰的俩兄弟,“就是这二位了。一路上,劳您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郭正域心里掂量着,总不好太摆了官老爷的谱儿,京师这地界上,就是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压了三四个皇亲,自己还是悠着点儿好。何况这也是恩师叮嘱自己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