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礼法,是这时候最好说服人的理由。
吏部左给事中叶继美早就看恃才傲物的萧良有不顺眼。文忠公在的时候,因爱其才,希望能招揽至麾下,萧良有婉拒。后来文忠公遭逢清算,又是这个婉拒了的萧良有站出来,为文忠公说项。
墙头草,尽爱出风头!这次我让你出个够!
叶继美这次一箭三雕,剑指三家。背后有谁是主谋,这谁都说不好。不过给事中本就为朝上舆论之喉舌,更是阁臣们暗中的马前卒,不少机敏的已经猜到是谁授意的了。
大明朝前后有过几次舞弊案,添上一笔也不算多。只要科举考试沾上了舞弊二字,必有一番官司要打。朱翊钧知道自己保是保不住的,只得先下令彻查。后面的事,很难说会发展成什么样。
最有可能的,就是像弘治十二年的徐经、唐寅科场案。被押入天牢拷打一番后放出来,但一身的功名尽数被剥夺。
不过人没死在里头,就算好的了。
朱翊钧默默地磨着牙,利眼在百官身上来回巡视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徐光启还没捂热自己的举人头衔,正在家中做着入宫授学的准备,顺天府的衙役就上门了。
他们待徐光启还算客气,没一上来就吆五喝六地绑人。为首的一个也是灵醒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了徐光启同他们走一趟。
徐光启暗道不好,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事得罪了人。自闭关读书后,也就去了趟考场。莫非是家里的小子犯了事,推到了自己的头上?他不免细问。
衙役不好明说,只道是有事,不过他的手指朝上头举了举。
为了弄清楚事情,好想个对策出来。徐光启咬牙将为数不多的傍身银钱取出来,悉数给了衙役。“劳烦。”
衙役看看左右,低声吐出两个字,“舞弊。”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光启再茫然自己被谁诬告,也只得乖乖跟人走一趟。
科场舞弊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徐光启这辈子都无法再进考场了。
与官无缘。
朱常溆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提前将徐光启找来京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徐光启的能耐,打定了主意非得将人给保下来不可。
但怎么保?不是太子,无法参政。也未婚配长成,一个小孩子的身份,说出来的话谁会当真?
自穿越以来,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这么艰难。就连先前母亲严令自己不许肖想太子之位时,他都不当回事,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无奈之下,朱常溆只得让舅舅好生贿赂牢里的小吏,让他们好好待徐光启,莫要胡乱用刑,将好好的一个人给打废了。徐光启日后可还有大用。
不舍得就此把徐光启办了的还有朱常溆的父亲,朱翊钧。他旁听过徐光启的几次讲课,不说比翰林、阁臣,但水平是有的。徐光启的天分原就不在书心上,与他们比,自当落败。可西学这一个,却是他们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史宾的来信已经是第三次了,提起仿制火器的事。林海萍等不及,竟向史宾问了法子,用自己漳州水师镇抚的官身亲自上疏,要求开发新式火器。
朱翊钧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睡了不停地做梦。一会儿是徐光启被彻底定罪,连同萧良有、刘应秋二人剥夺功名。一会儿,又是徐光启力主开发火器,大明朝在海域上再也不怕倭寇和佛郎机,就连北境南下也轻而易举地被击退。
两个梦前后交叉着,忽而是徐光启一身是血地手握火铳,忽而又是离京回乡的凄凉背影。
朱翊钧每每被惊醒,都是一身的汗。还将睡在一旁的郑梦境给吵醒了。
望着气喘吁吁的朱翊钧,郑梦境不免道:“陛下,徐先生的案子虽要紧,可龙体也得留心。陛下要是……留下奴家孤儿寡母,可不得叫人欺负?”
朱翊钧扯直了袖子擦汗,点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朕知道。”他拍了拍郑梦境敷在自己肩上的手,“小梦放心,朕不会的。”
实在不行,还是能有办法让徐光启继续留在京城授学的。
徐光启因朱常溆和郑国泰的照拂,倒是没受什么罪。可同他一道被关入大牢的萧良有和刘应秋运气就不那么好了。
萧良有为人清正,眼光毒辣。凡他主考的乡试、会试,皆是人才济济,众口夸赞。如今座师受难,不少受了他恩惠的人多方奔走,希望可以将人救出来。甚至最后都求到了现在的首辅王锡爵头上去了。
可即便是元辅出面,让叶继美卖个面子,也没成功。
“王元辅,现在并非是我一人揪着不放,而是……”叶继美也觉得自己有苦衷,“而是萧以占平日里太过傲气,得罪的人太多。”
想要弄死萧良有的又何止他叶继美一人。王锡爵自持首辅之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王锡爵知道叶继美说的是正理,即便被回绝,也没多纠缠。
这次的舞弊案本就是污蔑,但众人一起使绊子,硬来个无中生有。最后审官将案子一结,带着大量的所谓“证据”送到了朱翊钧的面前。
问题出在被连带上的刘应秋身上,有人看到他的妾侍偷偷将考题夹带出府,交给了重金买通自己的考生。
那个考生是谁,刘府上下的人都说不清楚。既抓不到人,又有这么回事。得,全给赖在徐光启的身上。
朱翊钧明知是审官们为了早日结案,向幕后主使有个交代,也不得不在“证据”前捏着鼻子给认了。他心知这次的案子,是无罪当作有罪论,把所有可能都算作一块儿,最后成了。
既然证据确凿,还能怎么办?萧良有被证明了无罪,刘应秋的官身一撸到底,和徐光启两个一起被夺了功名,成了白身。
徐光启从牢里被放了出来,漠然地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租来的小院子。望着满屋的狼藉,他开始收拾杂物。倚墙放着的一个破旧竹书架上,有徐光启才译制了一半的《几何原本》。原本他想要等著书后,将此书呈于天子,允他教授给皇子们。
要想学好火器,算术不得不学,还必须精通。二皇子于此道虽不算有天赋,但勤奋。四皇子喜好火器,一直缠着自己想要玩一次。徐光启原打算在开授《几何原本》的那天,将自己一直珍藏的鸟铳给他耍一天。五皇子天资聪颖,好玩,于算术上颇有些天分,若能习得此书,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身为秀才的时候,徐光启还能勉强让天子破个例,入宫授学。一介白身,又沾上了舞弊的污名,纵是天子不计较,群臣的弹劾也够让天子最后让步的了。
徐光启满大明朝跑着,心思玲珑,不愿叫人为难。索性自己孑然一身地走了。只是家中已得了他中举的消息,怕是正高兴着。这一次回去,竟是连秀才的功名都没了。不知老父要如何心伤。
还有他的独子,刚考了童试。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
“请问,徐氏子可是住在此处?”
徐光启听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抬起头往大门那处看。屋外的光线比屋内要亮堂许多,来人背着光,他一时看不清。不过嘴上却应:“我正是。”
反正不会有比现下更糟的情形了。
出声的那人退开半步,侧过身子,“老爷。”
似曾相似的模样,只身上穿着的不是明黄色的龙袍。
徐光启当即下跪,“臣……草民叩见陛下。”
“起来吧。”朱翊钧想要扯着嘴角笑一个,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徐光启站起身,忙将天子往里面请。进得屋中,他才觉得有些羞涩。这样满是灰尘的杂乱屋子,怎能让天子坐下。徐光启搬来唯一一张完好的杌子,用袖子擦了擦,“陛下……”
田义皱眉,刚想出声阻止,朱翊钧就恍无所觉地坐下了。他只得把上前的半步退了回去。
朱翊钧面对徐光启探究的目光,不断地搓着大腿。他有些紧张地觑着徐光启。
“徐先生……”
徐光启连忙摆手,“陛下,草民亦非功名身,当不得陛下这一声。”
“是朕对不起先生。”朱翊钧微微低垂了头,道,“明知先生是受人污蔑,却还是拗不过小人。”
这一声歉意,令徐光启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的确怨过朱翊钧,纵然知道这全非天子之错,可总得找一个发泄的宣口。如今朱翊钧屈尊降贵地向自己道歉,那点怨恨也随之消散。
朱翊钧环顾四周,“徐先生要走吗?回上海去?”
徐光启点头,将自己译注的《几何原本》抱来,给朱翊钧看。“草民原打算将这些编译好之后,教与几位殿下。不过可惜……”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如今这些,却是仅够殿下们看了。归乡后,草民还会继续编译此书,若殿下欢喜,草民便托人送来京里。”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翻着书,书页上涂改过不少次。有很多第一次用的词朱翊钧看不懂,不过边上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修改,落到最后,倒是明白过来了——与大明朝现在用的算术书极为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