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接过暗访后得出的几张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杨春元和冯邦宁是早早地就出了局,不过剩下的,在她看来也没好到哪儿去。
“就这德性……也想娶公主?”郑梦境哑然失笑,“兄长不觉得可笑吗?”
郑国泰晒然,“皇家事,我怎能多议。”他将手拢在袖子里头,咂巴了一下嘴,“不过嘛,就咱们家,我是断不会点头让你侄女儿嫁过去的。”
郑梦境将纸拍在手边的桌上,力道大得连桌上茶碗里的茶汁都蹦了几滴出来。“做梦!”
不行,这事儿她必须上坤宁宫去同娘娘通个气。
当下郑梦境就让人将兄长送出宫去,自己叫了肩舆,让人抬着跑了趟坤宁宫。两人一碰面,她就把郑国泰带进来的消息一一告知,大家顿时都犯了难。
“娘娘,照奴家来看,上头的人一个都不行。”郑梦境皱眉,“陛下究竟是怎么定的人?还是底下那起子小子收了贿赂胡乱给塞进来的?”
王喜姐张了张嘴,低垂着头,没说话。半晌,她低低地道:“能有什么法子?我们都在宫里头,哪里知道那么多?寻常人家嫁女儿,哪个不是亲自上门去相看的,再不济也得问问几个交好的,打探打探。”
语气中颇有几分惆怅。
“可不是,我们素日里拘在后宫,同个睁眼瞎子有什么分别?”郑梦境苦笑。不过很快她就打起了精神,“娘娘,不妨事的。先前不知道,不打紧,现在晓得了,可断不能就这么轻易将媖儿送出去。”
王喜姐还有些担心,“那陛下那儿……叫身边的人一串掇,怕是就应了吧?”
郑梦境怕朝臣,怕内监,最不怕的就是朱翊钧。她拍着胸脯打包票,“陛下那儿就由奴家来,娘娘只消再好好打听哪户人家有公子便是。”她歪着头,略想了想,“顶好是富户乡绅,即便是武官,也别寻那等家里穷的。仓禀实而知礼节,穷人家连吃饱肚子都顾不上,哪里还能再去知什么礼节。”
“哎,你放心,我知道了。”对于女儿婚配的人选,王喜姐心里也有个期待。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得好。朱轩媖可是她唯一的女儿,性子又好,模样又俊。在她心里,女儿值得最好的夫婿。
守在殿门口的都人朝里头递了个眼色,王喜姐身边的都人微微躬身,朝她点点头。
郑梦境不明就里地眨巴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中宫。王喜姐抿了口茶,笑道:“是媖儿。为着这事儿,不独我俩急,她那女儿心思,你也是懂的——都是过来人。却又不好意思提,见天儿地偷偷打听。”
将茶碗放回到桌上,王喜姐的面色微微严肃了起来。“现在媖儿不在了,有些话却是能说了。皇贵妃,原本我也不想那么急着让媖儿这么早嫁,只是仁寿宫那头,你知道的。仁圣太后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眼瞧着就不行了。”
郑梦境了然。若是病重在床的陈太后突然薨逝,怕是还未出嫁的朱轩媖就得守孝。等孝期过了,已经几年后,朱轩媖的年纪就显得稍微有些大了。
再者,孝期不议婚,得等过了重头再来。也就是现在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回头还得重新来一次。郑国泰方才已经提出他会在几月之后远赴湖广,郑梦境手里没什么旁的人能劳动,届时还能信谁?
内监却是不能够的,怕是现在单子上的这几个人就有内监塞进去的。郑梦境也厚不下脸皮来去求冯邦宁——这位刚叫自己给拒了。
两个人一时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那就再瞧瞧吧。”郑梦境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娘娘也别太过忧心了,伤神。”
王喜姐勉强笑着点点头,“如今呐,我也就两件大事。一则是媖儿的婚事,二来却是皇太子。眼瞧着几个皇子皇女都长成了,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是想着,太子妃必得是个灵醒人,能在他身边帮衬着。可这样儿的人,难找。”
“太子可早着呢。”郑梦境笑着打趣儿,“他同洵儿同年同日生的,大皇子且还没着落呢,娘娘急得什么。”顿了顿,“不过在大皇子同溆儿挑人的时候,娘娘就能相看着了。将那等瞧得好的且留在宫里,在身边调|教着,过几年就同皇太子行了大礼也是使得。”
女子大几岁却也不妨事。何况朱常洛和朱常溆婚配挑人的时候,参加选秀的秀女都会比他们小一些。等长了几岁后,怕是和朱常汐年纪刚好。
王喜姐点头,将这事儿记在心里。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话说,我听二皇子来请安时,道教授西学的徐先生暂时要停课了?皇贵妃可知缘故?”
“陛下允了徐先生留在京里头参加乡试。为着能考上,徐先生便奏请停了课,发奋用功读书去了。”这事儿郑梦境却是知道的,“奴家也盼着徐先生这次能高中。”
若是再落第,就连朱翊钧也说服不了阁臣,继续将徐光启留在宫里。所以这次听说他要考试,眼睛都不眨地就点头了。
原来是这样。王喜姐也道:“十年寒窗,便是为了一朝高中。希望徐先生此次能旗开得胜。”
徐光启这次的把握极大。他在请辞前分析过,京中考试的人虽多,但学子的才华不比南边儿好,自己应该能算是中上的水平。在宫里教书的这段时候,他也时常向翰林院的人请教八股文,受益匪浅,悟出了不少东西。
临上场考试前,徐光启做足了万全准备。他是考场上的老油条了,一应规则都熟练于心。这次的考官又与自己打过交道,不提放水,起码也是能摸透人几分喜好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徐光启很是有信心地上了。在考场刷刷地写完,查阅一遍后,就交了卷,于位置上闭目修神。
巡视考场的巡绰官在经过徐光启时,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起了心思,驻足停下去看他的考卷。点点头,是不错,估计能上榜。
停下片刻后,巡绰官就离开了。
假寐的徐光启在巡绰官走后睁开了眼。方才他一直眯缝着眼细细观察巡绰官脸上的神情,如今九分的把握也成了十分。
开榜当日,徐光启并未亲自去看榜。落第多次,他心里也有了阴影,只叫了个新买的小子替自己跑了一趟。虽然前头是觉得此次必能高中,但徐光启还是有些发虚。若是考不上,他如今的帝师位置可就不保了。
“老爷,高中了!”去看榜的小子一蹦三尺高,连看了几次,确定徐光启的确考中了,才回来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徐光启两条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高兴,面上却还要训人。“混叫些什么!不过是中了举,不值当这般大呼小叫。”他从荷包里翻拣了遍,最后还是取了一块最大的碎银赏给那小子,“去吧,叫人往我家里头去送个信。”
小子收了碎银,朝徐光启拜了三拜才出门去找人报信。
徐光启搓弄着手,嘴角不住地往上翘。不行,得按捺住,后头还得接着考呢。等过了殿试,才算完。心里头虽这般想着,可脸上的笑意却压抑不住。他跑回书房,将脸往被子里一蒙,把笑声给盖住了大半。
考中了!自己终于考中了!
想起亡母和过世的嫡妻,徐光启又不由哭了出来,泪水浸润了被褥。
放榜的第二日,给事中叶继美就上疏弹劾本次典试顺天乡试的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萧良有和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修撰刘应秋于科场舞弊,包庇上海县籍秀才徐光启中榜。
叶继美为了防止弹劾奏疏被天子留中,所以是特地连夜写了奏疏后,于第二日的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递上去的。
此疏一出,满朝哗然。内阁的五位大学士,面有沉色一个都没说话。
同样没说话的,还有朱翊钧。
谁都知道,徐光启是天子的近臣。靠着一身绝大多数人都不懂的西学,莫名其妙地成了帝师。看不惯的人自然有,能成为帝师,就意味着自己离内阁不远了。端看已经过世的文忠公,再看如今已经告老的申时行、还在阁中的王锡爵,没有一个是不受到朱翊钧的优待的。
旁人挤破了脑袋都上不了,区区一个秀才,凭些歪门邪道就成功跻身此列,谁心里会没气?满朝文武臣子,辛辛苦苦数十年,不就为了将全部学得之艺货于帝王家。读书人,哪个心里没点抱负,不希望自己能指点江山,名垂青史的。
可现在,原本的规矩被破坏了。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成了帝师,并考中了举人。看他的考卷,度其文采,接下来的会试同殿试,八成也能中。
天子为了一个徐光启,可以破例将他召来提升为帝师。徐光启的才华并不足以令他列为一甲进士,入不了翰林。可谁知道之后天子会不会破格提拔,在徐光启熬够了资历后,让他进入内阁?
再者,徐光启即便不能于万历年入阁,他可是皇太子的先生,难道不能在新帝的时候入阁?
真正的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