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叹道:“库房全都点过了?”田夫人应道,“都点过了。就连药材也都点过了。”她点点头,“行吧,把东西全都收拾了,统统装箱,送去卫辉府。”
田夫人指挥着宫人将东西收起来,打包放好。她踌躇了一下,问道:“娘娘,这件事,要不要同陛下说一声儿?”
李太后讥笑道:“天子难道还能把哀家的东西给拦下来,不叫送去河南?”
田夫人忙道:“奴家并非这个意思。”她仔细用词,“奴家是说,要不要叫陛下另外派人护送?听说河南正遭天灾,不大太平。若是去的人不够多,怕是路上遇着流民,全都便宜了他们。”
“却是这个理。”李太后沉了沉气,“行吧,差个人,往乾清宫跑一趟。”她冷笑道,“不过这件事,大约还是上翊坤宫同皇贵妃说一声更有用。如今郑家在天子面前可是出了名的红人。”
郑国泰行皇商给朱翊钧赚了大钱的事,到底没能瞒得下来。不知是哪个嘴快又没见过世面的,见瞧了一眼满箱子的金子,就扭头张嘴四处说去了。这下可好,不止宫里,郑财神的名声一下子就给传开了去。就是京中的孩童都知道郑家厉害。
户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心里越发高兴,再不肯将国库的钱提出来了。举凡朱翊钧说要拨用的,统统一推四五六。反正私帑丰厚,国库哪里能比的,怕是再调出来东西,里头就只有老鼠了。
这事儿叫朱翊钧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无法。谣言传得极快,他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去查究竟是哪个人将事情给传出去的,只得以后用人的时候再小心谨慎些了。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方便了郑国泰。他见事情传了开去,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将剩下的所有银钱一次性统统送到宫里。
翊坤宫根本摆不开,只得直接往乾清宫送,将偌大的宫里放得满满当当。
朱翊钧却看着根本高兴不起来,这些钱虽然是在自己的账上,但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早早地就叫户部和内阁给惦记上了。
没劲!
这下子,离他想在漳州建造船厂的念头越发远了。
朱常治见今日父皇和母妃都有些愁眉不展,不由问道:“出了何事?竟让父皇、母妃这般忧心?”他歪了头,“可是因为治儿念书不用心,先生偷偷同你们说了?”
郑梦境“啊——”地一声,抽过戒尺就要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上学不用心?母妃送你去学里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先生舍不得打,母妃我亲自来。”
朱常治抱头乱窜,“没,没没没。治儿一直很乖的。”
郑梦境膝盖发疼,一时追不上,只得在原地粗喘着气,将戒尺挥地呼呼作响。她也就不明白了,本来乖顺听话又安静的儿子,怎么长大了之后越来越皮了?莫非是因为一直让外向的长女带着他?
朱翊钧将戒尺从郑梦境的手里抽了出来,“没事,同治儿没关系的。”
朱常治不满道:“先生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父皇母妃不妨说说看,也许治儿有办法呢。”
朱翊钧和郑梦境对视一眼,苦笑。
第63章
郑梦境弯下腰,想把朱常治抱起来。蹲到一半的时候,膝盖生疼,登时僵在了那里。朱翊钧将她慢慢扶起来坐下,自己把儿子一把抱起来,让人坐在膝头。
朱常治怕郑梦境一巴掌拍过来,特地挪到离母亲远一些的地方。他紧抱着朱翊钧的脖子,“父皇在担心什么?”
朱翊钧见他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便逗道:“父皇没钱,治儿可能把银钱给变出来?”
朱常治咬着手指,摇摇头,“不过治儿有攒了好多金叶子。本来是打算让舅舅在宫外给我多买些小玩意的,既然父皇要……那就给父皇吧。”
儿子暖心的话让朱翊钧心头的阴翳散了不少。在孩子脸上香了一口,“你还知道拿钱差人买东西了?长能耐了。”
“那是。”朱常治得意道,“大家都说,东西不是平白得来的。治儿寻常吃用的麦米绸缎,是百姓辛苦劳作得来。所以不能让舅舅出钱给治儿买东西。”
朱翊钧揉了揉儿子光光的头,“治儿说的很对。父皇想要建造船厂,没有钱,就买不来地,也用不起工匠,更没法儿寻来很多很多的木料建宅子和船。”
朱常治瞪大了眼,“父皇为什么要建船?”他把两只手张得老开,“船有多大?这么大吗?治儿还没见过船。”
朱翊钧也没亲眼见过,看书的时候倒是看过不少船舶的图纸,一时也答不上来。“父皇也说不清有多大。”他环顾着翊坤宫,心里估量着书上的尺寸,“大概……比你母妃的翊坤宫还要大。”
朱常治张大了嘴,“那有整个皇宫那般大吗?”
“那倒没有。”朱翊钧摸摸他,“不过船越大,就越能装东西,也能赚来更多的银钱。”
朱常治疑惑道:“父皇很缺银钱吗?不是说,整个大明朝都是父皇的?为什么还会没有钱用呢?”不等朱翊钧说话,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问道,“父皇建造船厂是为了卖船?”
郑梦境不断揉着膝盖,温声道:“是为了有船可以行海商,同旁人去做营生买卖,换来银钱。”
朱常治不大懂,一头的雾水,“如果仅仅是为了做营生,为什么要造船?没有旁的人愿意卖船给父皇吗?有了船,直接出海去做买卖不就行了?”
朱翊钧和郑梦境面面相觑,同时大声地“啊——”了一下。
他们俩想岔了。本末倒置。
原本想的是,有了船厂,可以自行建船出海行海商。但船也可以同旁的人买呀,比起建造船厂,从零开始,买船可便宜太多了。多出来的钱,完全可以统统用在采办上面。
朱翊钧将儿子放下,不断地在殿内转圈。不错,不错。江浙一带的私船其实已经有能力建造出去远海的船了,与其花大价钱自己挖人来造,索性用同样的钱跟人买就是了。不仅省时还省力。
郑梦境也在想朱常治刚才说的这个事儿,“咱们本钱不多,确是没必要一步到位地建什么船厂。可以等赚来了再去建。若买不着能出远海的船,暂且在近海一带做买卖也是使得的。总比全都投进去建船厂来得好。”
虽然近海利润不比远海来得高,但积少成多,也是异常可观的。
近海一带,马六甲有佛郎机占着,听郑国泰说,他们对大明朝的茶叶、丝绸、瓷器非常感兴趣。虽然佛郎机人屡犯大明朝的海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同他们做生意。
更何况佛郎机的火器一直比大明朝要好上许多,若能打通了关节,向他们买些最新的火器拿来仿制,增进大明朝的军备,也是很有可为的一件事。
朱翊钧兴奋地大力拍着自己的腿,一把冲过去把还在懵懂之中的朱常治抱起,左边“啪啪”一下,右边“啪啪”一下,还嫌亲得不够。“父皇的乖治儿!”
朱常治不明就里,但父亲夸奖自己的话还是懂的。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光头,“嘿嘿,多谢父皇夸赞。”还不忘转过脸,朝郑梦境得意地一笑。父皇都夸我乖来着,母妃可不能再打我了。
一直萦绕心头的烦心事总算有了眉目,郑梦境也心情好上许多,不同儿子计较。
不过很快,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买船的事,郑国泰应当能干得了。他在江浙一带做过营生,多少还有人愿意卖他面子。可由何人督办海商之事,朱翊钧犹豫不下。郑国泰还在孝期,帮忙买买船,问题不大,写一封信而已,人不用出京跑一趟。但要离开京城,远赴重洋,朱翊钧开不了这个口。
郑国泰不是朝臣,没有夺情之说。世人还是以孝道为先。朱翊钧还记得当年为着文忠公夺情,朝上不知起了多少事。
史宾在一旁默默听完了所有事,他是个机灵人,见朱翊钧沉默不语,就猜中几分天子的心思。此时他就站了出来,“陛下,奴才愿离宫,前往月港,为陛下督办海商一事。”
“你?”朱翊钧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下意识地转过去看郑梦境,见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觉得莫名。
史宾道:“奴才仰慕郑三宝久矣,如今正好有机会,可以效仿郑公公,求之不得。”他撩袍跪下,“奴才秉性如何,陛下圣心自明。奴才自认也担得起这份重任,还望陛下成全。”
郑梦境嘴唇微张,旋即又合上。
内廷现在正是风云变幻之际。陈矩领司礼监掌印,兼东厂。史宾屈居其下,为秉笔,掌御马监。本来史宾和督管西厂的田义都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之人,若此时抽身而退,兴许史宾此生都会与掌印无缘。
朱翊钧看着史宾良久,心里想了半晌,脑海中晃过无数人的模样,还是点头,“既如此,就交给你了。”
史宾额头触地,“奴才谢陛下。月港之行,奴才必不辱命。”
郑梦境忍不住道:“公公不善商贾事,怕是有些艰难。”她的言外之意,是希望史宾可以留下,争一争掌印之位。前世她就欠了史宾一个人情,这次一定要还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