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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苏眠说)


  阿寄不想再听了。
  她咬紧了唇,想靠疼痛来抵抗一下饥饿,眼前却不断闪现出母亲最后几年的样子。她明明没有见过的,可她却好像就是知道,母亲曾经就在这里,她死得孤独、冰冷而无望,在幻梦里挣扎,在黑暗里沉睡……
  “死阉人,吵什么吵!”狱卒敲了敲铁门上的锁,铮铮的声音惊破了老人的自言自语。
  老人顿时大怒:“我是阉人,难道你便不是阉人了?似你这种渣滓,若赶上前朝剿阉的时候,势必是五马分尸……”
  狱卒往铁门上狠狠一踢,老人顿时又偃旗息鼓了。那狱卒转过身,却来开了阿寄这一间的门锁,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过来,孟常侍要审你。”
  ***
  这是在掖庭狱的一处偏厅,没有骇人的刑具也没有血迹斑斑的墙壁,只有一张书案,横在阿寄面前,上面摆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
  孟渭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她。
  数日前钟嶙的话令他坐立不安了很久。为免人心动摇,叛军行进的消息在长安是绝对的军中机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军情竟紧急到了这样的地步。叛军从西南突破,扶风与长安一脉相连,又不像东边的潼关有险可守……
  他自己不懂军务,眼见得时日飞逝,只能如锅上蚂蚁一般地焦灼: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可都是押在今上身上的,他可是经不起改朝换代的!
  若不是今日郑嵩终于让他来审问阮寄,他自己都要坐不住来问她了——掖庭狱里审了她母亲十几年,就为了那一件秘密,说不得,万一这秘密可以改变战局……
  可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是那么平凡,那么温顺,她当真会晓得那样重大的事情么?毕竟她姐姐、她母亲都为此而死,她离开掖庭时也不过九岁,她不一定……
  孟渭终于是叹了口气,“你都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了,该懂得一些分寸,你父亲是孝冲皇帝的顾命大臣,你们家可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有什么要说的,便提笔写来,莫再像你阿母那样横受罪了。”
  阿寄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穿着囚人的白衣,长发披散在地,愈显得一张脸苍白惨淡,也就愈发地不好看了。
  孟渭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阿寄静了片刻,拿起笔来蘸了蘸墨,写下两个端庄的字:“不知。”
  “啪”地一声,孟渭猛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阿寄整个人被他打得摔在地上,毛笔掉落在地,墨水四溅。
  “某家提醒你几句。”孟渭复平静地道,“你母亲当初也如你这般什么也不肯说,最后便活生生地疯了。陛下交代下来,只有一个问题,你给我听好了再作答。”
  “孝冲皇帝交给阮晏的东西,在哪里?”
  阿寄一怔。那明显困惑的表情也入了孟渭的眼睛,他指着白纸道:“写。”
  阿寄慢慢地再次握起笔,这一回她下笔便很是潦草:
  仍旧是,“不知”。
  “——啪”!
  又是一个耳光。
  孟渭冷漠地道:“那某家换一个问法。孝冲皇帝交给了阮晏的,是什么东西?”
  脸上也许是被打肿了吧。阿寄不敢去摸,深心底里却悠悠然地浮现出一个人专注地触碰着自己脸庞的模样。他若看到如今她这满身的伤痕,还会如何作想?他还会温柔地抚摸自己吗?
  她想自己真是个很差劲的人。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却只愿意接受他的温柔。
  她一点点挪到案前去,右手已几乎握不住笔,落笔时在发颤。
  “不……知。”
  孟渭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可想清楚了,这张纸是要呈给圣上的。”
  阿寄低下头,手指痉挛地抓着笔,她静了片刻,又写下八个颤抖的字——
  “臣女叩谢陛下恩典。”
  孟渭看着那字,很久,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得,那便上刑吧。”

☆、第20章 搴谁留兮

  大晟朝始国十三年的年关,没有雪。
  叛军在三辅之地与官军相持,距离京都长安不过百余里,消息再也掩不住,长安城里的公卿贵族没一个能安稳地过年,而郑嵩仍旧安排了数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属国朝会、郡国计吏奉贡,好像三辅的战事都不过是世外的错觉。
  十二月晦日,掖庭狱里看不见天光,昏暗的云挡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湿冰凉的水汽渗进墙缝里来。不断有人在这天气下冻死,狱卒便面无表情地将他们的尸体抬走。
  一盆掺了冰的盐水“哗啦”一声泼在囚室的角落,遍体鳞伤的女子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又陷于死寂。
  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她闭着眼,嘴唇冻得青紫,腿脚蜷缩起来,双手颤抖地拢紧破碎的衣衫,被捆绑太久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外边隐约有热闹的声音传来。掖庭在未央宫中,位置并不偏僻,远远近近都能听见年关上的笑语,还能感觉到空中微冷的香气。只是混杂在血腥味里,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乱而疼痛的黑暗中想着母亲,母亲在她离开掖庭时就疯了,她只匆促间回来看望过几次,恰都是母亲发病认不出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将那几段记忆撇去,而专心去描摹母亲曾经温柔平静的脸容。
  所有的回忆最后都会变成不切实际的想象。
  她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里。始国十三年的年关上,她认真地想着母亲,再没有一刻想起过他。
  ***
  顾拾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已是正旦日的后半夜了。
  昨日过年,府中膳食丰盛,摆出来流水的筵席,仆婢们俱欢欢喜喜叽叽喳喳凑在一处,无数只灯笼映着没有结冰的流水,点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应景地喝了两口酒,便推脱着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过去的九年,每到过年时,阿寄给他送来的饭菜都会多几样,然后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后,还会再陪他一会儿。
  他那个时候,总是不耐烦。一腔子少年的心气寂寞时无处发泄,便都趁着她来的片刻发泄出来,冷嘲热讽,口蜜腹剑,他的伶牙俐齿有多半是在哑巴的她身上练出来的。她也就安静地听着,眼神里连一丝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却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可他还是要日复一日地这样与她纠缠下去,不然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云的暗影里,寒气降下,在窗棂间结出一层霜。
  他将手放在额头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鬓边的伤口已经凝结,但动作大时还会牵扯出细微的痛楚,瞬间直达心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直到终于被她放弃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搅蛮缠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欢的人?
  ……啊,是了,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喜欢她的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生命其实全无用处,如果没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这天下不需要他,这苍生不需要他,旧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狱里受尽煎熬的她,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他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为她身败名裂,为她忍受永远无聊的生,为她承受斩截无情的死。
  他扶着昏沉沉的额头慢慢地坐起身来,手指摩挲着怀中那一只香囊。他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已习惯了。
  他披衣下床,点亮了灯烛,从小屉里拿出来一册《礼经》,又从《礼经》中倒出来几张大的舆图,铺开在地面上。
  他擎来灯火,照亮图上一个个被圈朱的地点。鲜卑,三辅,未央宫,椒房殿……
  “郎主?”张迎的声音悄然在门外响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却又透着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着吗?”
  顾拾看过去,“嗯”了一声。
  张迎一把推开了门,扑通一声就在门口给他跪了下来。
  “郎主!我、我义父被抓走了!”孩子突然低抑着哭喊出声,“他几日前回宅子里去收拾行装,正被钟将军给抓走了!”
  ***
  过年之后,阿寄又受了几场刑讯。反反复复,她只在纸上写“不知”二字,直写到右手几乎残废了,连字迹都辨认不清,到后来,只要见她写了一个“不”字,孟渭就径自吩咐加刑。
  她的囚室隔壁,那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寄震惊地扑到了铁栏边来,那人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待到狱卒走了,他才开口道:“阮姑娘。”
  她死死地看着他,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他了:他为何会在这里?是因为他假传诏命要带她走被人发现了?安乐公呢,他不是要保护安乐公的吗?
  他现在,在这里,这副模样……那是不是说明安乐公……安乐公已经……
  一个月来她拼命压抑不容自己想起来的人,这时候却还是清晰地冒出了脑海。
  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什么。
  张持笑了笑。他从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关切,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关切是给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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