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到了这一日,他竟然一点法子都没有。原来她要离开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原来她要伤害他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庭院的游廊上,还摆着一张绣架。用残的丝线从紧绷的布料上垂落下来,深红淡碧,在风中缭缭绕绕,柔软痴缠。她是在这里为他绣的香囊么?既然要当他做陌路人,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玩笑地说了一句要她投桃报李的回礼?
顾拾突然一脚踢翻了那绣架。
嫣儿惊呼一声,连忙冲上去收拾。而张持回转身来,默然不语地看着顾拾失控的模样。
顾拾慢慢地在绣架的残骸中俯下身来,在那一地缭乱丝线中翻找片时,找出了一根不长不短的、坚硬的绣针。
“我是看着阿寄姐姐绣的香囊……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但是,郎主,阿寄姐姐她花了一整天,就为了给您做这只香囊……她不懂得如何做,还连比带划地问我……”嫣儿捂着脸哭了出来,“她那么、她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被抓到掖庭去啊!”
“您做什么!”张持突然抢上前一把抓住顾拾的手腕。
那一枚绣针落在地上,针尖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落进荒草丛中。
顾拾朝他笑了一笑,鬓边细长的伤口不断往外渗出血珠,令他本就美丽得阴柔的脸骤然变得诡异可怖。
嫣儿抬头一看,立即尖叫一声,吓得直往后缩。
“劳驾张常侍,”他的声音温柔如水,“给我请个大夫来。”
张持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拾。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不敢想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但此刻顾拾眸中隐隐闪烁着无坚不摧的冷光,令他不得不……不得不臣服。
“是。”张持道,“奴婢这就去……”
顾拾却又反手抓紧了他的手,复柔缓地一笑,“那位大夫住在南街上,姓柳,张常侍……应该识得的,对不对?”
☆、第19章 愿鲁且愚
马蹄扬尘,秋风长安,街衢上寂静无人。钟嶙回头看了一眼,阿寄正坐在一名兵士的马上,双手尴尬地放在胸前,而那兵士搂着她腰的手也不甚老实。钟嶙皱了皱眉,一马鞭抽了过去,正打在那人的胳膊上,痛得他嗷嗷惊呼起来。
未央宫的巍峨宫阙已在望,钟嶙冷冷地道:“下马!”
众兵士忙不迭地下了马,那个小卒要扶阿寄下来时,被钟嶙以马鞭推开了。
那人情知自己犯了错,面红耳赤地退到了后边去。
钟嶙朝马上的阿寄伸出了手,“我带你去掖庭。”
阿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交了给他。钟嶙拉着她下了马,阿寄终得从容,朝他行了一礼。
钟嶙的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笑。阮家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即令一个身陷如此境地的孤女,也仍晓得周全礼数,一点慌乱都瞧不出来。
他带着她从未央宫的偏门进宫,绕过恢弘殿宇,直往永巷里行去。掖庭令孟渭早已接了圣旨在月门前等候。
孟渭是宫中正得宠的中年宦官,掌管掖庭诸所,他早年是给郑嵩养马的奴婢,对郑嵩忠心耿耿,郑嵩御极之后,他竟也自告奋勇地净身入宫,一路青云直上,坐到了现在的位置。孟渭生就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面目却颇为猥琐可憎,明明没什么毛病,身子却常常是伛偻着。
“有劳将军了!”孟渭此刻就弓着身,朝钟嶙皮笑肉不笑地道。
钟嶙将阿寄往前一推,“阮家人干系重大,你可须得看好了。”
“可不是么!”孟渭团了团袖子,眉目间傲气十足,“某家省得,她母亲毕竟是疯了,这么多年盘不出一点口风,这一个可就不一样了!陛下也是看她母亲一死,料定她会生异心,所以要仰仗将军去拿人——将军果然是雷厉风行!”
钟嶙本不耐烦同宫中宦竖打交道,摆摆手道:“中贵抬举我了。人我便交了给你,你要审她些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这是自然。”孟渭嘎嘎地笑了笑,“说起来,某家还有一事,想向将军打听打听。”
钟嶙冷淡地道:“何事?”
孟渭团着袖子凑过来,“我们这些宫里做活的人,外间出了什么大事都不知闻,总怕便伺候不好陛下。近来陛下烦忧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南皮侯,也不知那些天杀的叛军……打到哪里了?”
钟嶙闻言侧过头,冷冷地看向他。孟渭仍是坦然地、虚伪地笑着。
“此等事体,与中贵无关吧?”
“所以才说是不情之请……”
钟嶙竟尔也笑了笑,“那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下?我告诉你叛军行进到了何处,你告诉我,张持张常侍的底细。”
孟渭一愣,“张持?”他四顾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他啊,从前朝起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哪边都不得罪;不过到了本朝,某家瞧着……”他咽了口唾沫,“他是与昭阳殿的秦贵人……走得近些。”
寒风刮骨而过,阿寄安静地立在离他们数步远外,低着头揽紧了衣衫。钟嶙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孟渭的肩。
他笑了。孟渭怎么也料不到这位冷面将军也会笑,一时发愣,却又从对方的笑容里觉出阴冷的意味来——
“叛军从益州突围,眼下,已进了扶风。”
见孟渭整个呆住了,钟嶙笑得更沉,抱拳告辞。一转过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张持——秦贵人?
他的眸光森冷得诡异。
这倒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好机关。
***
九年之后,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
幽幽的鬼火笼罩下来,墙壁里渗出潮湿的阴气,空气中散发着腐朽的气味。脚下是更脏了,阿寄偶尔会被什么东西绊一趔趄,她都不敢回头去看。无数座牢笼里是一个个长年羁押的罪人,干枯的指掌抓紧了铁栏,沟壑纵横的脸庞辨不清男女,只有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这座掖庭狱也不过起用了十二年而已,却好像已经聚集了千百年的怨鬼了。
孟渭听了钟嶙的话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到了牢门前,他恶声恶气地将她往一处铁栏后一推,便“砰”地一声锁上了门。
阿寄狼狈地跌倒在地,遍身都沾了这牢底的湿泥,她闭着眼平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胸口上的鞭伤开始清晰地疼痛起来。
她慢慢爬到墙角里去,呆呆地看着那阴燃的壁火。
从此日起,一连五日,没有人给她送饭,狱卒只从铁栏底下给她递点水进来。
饿到不清醒时,阿寄的眼前便会出现些幻象。她看到了雒阳的阮家大宅,堂皇的门庭,御赐的牌匾,院中立着数十通功德碑,院后的祠堂里列祖列宗香火从不断绝。她看到母亲坐在窗前摆弄着织机,姐姐便依偎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织机上灵动如飞的梭和线,母亲偶尔侧首对姐姐笑一笑,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眸,温柔的……
她曾经如此迷恋这温柔。这从容不迫的、岁月静好的、自欺欺人的温柔呵……
牢狱之中,时或传来一两声受刑者的痛呼,又或是奇怪的吱嘎声,又或是无意识的恐惧的颤音。这是她曾经以声音为代价拼命逃出去的地方,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母亲了,可是不,母亲还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没有执意要出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她没有出去,那么她就可以一直陪伴着母亲,不用毒哑自己,不用连累柳岑,也不用……也不用遇见那个人。
她是为了母亲才出去的,她是为了母亲才去同郑嵩谈条件的,她是为了母亲才去服侍那个人的……
可是现在,母亲却不在了。
如果她没有出去,如果她没有在那个人的温柔里越陷越深,那么母亲可能也不会死!
分辨不出白昼与黑夜的地牢里一片惨然凄清,阿寄有时发现自己哭了,嗣后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哭。她……她虽然时常羞怯时常懦弱,但她却不大晓得流泪的。流泪如何能够让自己好一些,她也并不能懂,因为流泪原本也是一件很花费力气的事情,若哭得狠了,会让人疲倦到绝望。
“呵……小姑娘,不晓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像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阿寄朦朦胧胧地看过去,似是在右侧的哪一处牢笼里,但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见墙角一团模糊的瑟缩的轮廓。
“是不是饿着了?”那老人阴沉地笑着,“饿着了你就该叫唤,做出一副饿死鬼的样子,他们马上就会来拖你去审……审你的时候,你便一口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没有法子,就只能继续关着你;你若是说出来了什么,你的性命就到头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后一种,那样比较快……”
老人大笑起来,笑至末梢,又变作不可抑止的咳嗽。阿寄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她知道掖庭里审人的手法,她的母亲曾经就是这样被审了三年,直到被审成了一个疯子……
“前几年倒是有一个疯婆子,”那老人忽然道,“我真羡慕她,疯了之后,就一了百了了,审也审不得,杀也杀不得,就任她烂在这里,也没人来难为她……听闻她还有家人在外面帮她打点?”老人突兀地笑了笑,“家人啊,真羡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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