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惊惶地不敢抬头。
灵药倔强道:“父皇,女儿想让六姐姐说清楚,为何要这样说。”
六公主直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说。”
元朔帝缓声道:“乌有之事,何必问清。你六姐犯了口业,你行为也不端,两个人都关在宫里好生反省吧。”他挥手,“朕累了,不耐烦管你们两个小孩子的事。”
殿外有护卫拦人的声响。
灵药高声恳切道:“父皇,母妃对您拳拳在念、切切在心,女儿不容许旁人来污蔑了她对您的情意,父皇能容女儿呈上母亲的遗物么?”
元朔帝沉默良久。
少顷,才道:“拿过来。”
他自苏贵妃逝后,再没踏入过未明宫,她的遗物,也从未动过。
今日,他便看看罢。
初棠和青果,一人捧了一个匣子而来。
太监将匣子奉上,打开。
一匣书信,一匣各色五品。
元朔帝将嘴上的一张拿来瞧,见那字迹笨拙,宽大无形。
“愿在昼而为领,长依形而西东”
元朔帝心头一震。
这是从前他教给她的。
一张张翻下去,元朔帝脑海中浮现苏婆诃眉目灵动的模样,想着她笨拙执笔,向他学写字的情形。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这面……”这是自己的笔迹,却是那一日正值八月,日头毒辣,未明宫里放了冰却还驱散不了暑气,苏婆诃执了团扇去逗殿中名叫生生的鹦哥,他瞧着她的样子可爱,随手写就。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这是那夜四更天,他要上朝,她不给他上,硬说外头天还未明,他接见朝臣,想到她软软的声音,心中甜蜜,想到这几句诗经里的诗,回头将她宫殿改名叫未明宫,也教她写了这几句诗。
这些字,字迹笨拙透了,就好像她的人,笨笨的,傻傻的,却有着万万分的生动和可爱。
元朔帝不敢再往下看,眼中盈满了泪水,让他看不清眼前。
第44章 清算(下)
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彼时逢端午, 他二十七八,她十六七,纤纤素手捧来五色丝缠成的小粽, 口中唤他赋郎。
中原人吃粽子, 咱们西凉国吃不着这个, 赋郎来尝一尝……
她汉话说不好, 带着一丝儿笨拙,语音却是软软的, 仿若春困的小猫。
赋郎, 你教我念诗,我诵经给你听……
她只会诵经, 诵的却是番邦话,他听不懂,却觉得闭目送经的她,无上佛光璀璨。
一页页一张张翻阅着她当年所遗留的学字诗篇,元朔帝心中涌出少年一般的柔情蜜意。
他, 是真真的爱了她一回。
而她,又何尝不是。
他仰头闭目,似乎在规劝泪水回流。
良久才望着案下的一双女儿, 匀了匀气息,沉声道:“来人,将六公主送回宫。”
案前侍候的太监应了, 吩咐两名宫娥将六公主扶起身。
六公主不情愿地起身, 却不甘心只留灵药一人在此, 可望着父皇的神色,她不敢再逗留,只得随着宫娥缓缓走了。
灵药自地衣上收回视线,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元朔帝慢慢摇头,唤她:“小十,这两年你受苦了。”
灵药怔了怔,委屈涌上心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她本不知上天要她重生是为何。
现下却突然明白了。
她所计较的,自始至终只是三个字。
意难平。
她心中有气,难以平顺。
对父亲的,对卫国公世子的。
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夫君。
父亲因了两句诗词,疑心了母妃对他的情意,将她舍弃明感寺,不闻不问,仿若从未生过这个女儿。
她之后所有的悲惨,都源自于此。
而卫国公世子,也因着这两句诗的误会,不愿接受这桩婚事,远走边关。
最终陷她于万劫不复。
她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宫娥将哭泣着的十公主扶起,安置在椅上。
她收拾情绪,温声道:“父皇,想来未明宫已有两年未有人出入,女儿在母亲的寝殿找了一架屏风。”
她将屏风的样式细细描绘给了元朔帝听,最后才说出了屏风后绘制的十八地狱图。
元朔帝先是震惊,再是颓然。
“母亲仙逝前,曾夜夜梦魇,想来不仅是这屏风,还有燃香的缘故,只是时日久了,女儿无法查验清晰。而母亲殿中的物品册子,也都消失了,根本查不到是谁送的这架屏风。”她迟疑道,
“我曾去去掖庭寻找母亲当年的宫女内侍,却发现不是放出了宫,便是暴毙而亡……”
她话中有所指,元朔帝听得清明。
“这事儿我也知道。你母妃那段时日睡不好吃不好,每天郁郁的。”元朔帝点头道,又嘱咐宫娥为灵药奉茶,“那架屏风……”
他略一迟疑,却被灵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确定。
灵药不愿追问,轻声道:“父亲,母妃仙逝数年,女儿不愿再提,只求父皇莫要误会母妃对您的一片心意。”她起身拜倒在地,恳切道,“女儿回宫数日,每每睡不成梦,想来是在佛寺住惯了,求父皇允准女儿回明感寺修行。”
元朔帝想到了苏贵妃日日诵经的样子,此时听灵药这般说,也理解了几分。
“你是朕的女儿,是大周的公主,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怎能再去佛寺修行。”他沉吟一时,道,“你想出宫,就得嫁人。起来罢,地上凉。”
灵药一惊,在宫娥的搀扶下站起身。
元朔帝面上露了笑意。
“你和小六吵架,不止为这个吧,还因为那个陈少权?”他忽的来了兴趣,望着灵药道,“朕总想着再和卫国公结个亲家,他在边关给朕守国门,朕的女儿在后方管他儿子,再稳妥不过。”
灵药生怕再重蹈上一世覆辙,急急撇清关系。
“女儿还小尚未及笄,父皇切莫乱点鸳鸯。”她连连摆手,“身为大周的公主,怎能为一个外人和姐妹吵架,女儿可做不来这种事。”
元朔帝笑出声。
“那你去跟你姑姑住一段时日罢,等你及笄,朕再为你选婿。”
跟着父亲在乾清宫用了午膳,灵药这才回了未明宫。
心中惦念着法雨的安危,灵药心中焦躁不安,到了午后,未明宫的女官初棠匆匆而来,言说已有了法雨的消息,那日她在雨中被人一箭刺中,就此倒在雨水里,其后被前来救驾的护卫救回,目下被锦衣卫救了,送到了沈正之处,沈正之又将她安置在了长干桥的居所。
这下灵药才放了心,托人带了一百两银给她,要她好好在沈正之那里养伤,她身边暂时不用她。
到了晚间,便有内侍在殿外唱:“皇后娘娘驾临。”
灵药心中纳罕,此时正在殿中陪着小十二描大字,便牵着他往殿外迎接。
薄皇后身着一袭明黄宫装,神情疲惫,受了未明宫宫人的拜礼,这才在正殿的宝座上坐了,打量了一番灵药波澜不惊的面色,淡淡道:“宫里头平静了这么些年,如今拜你所赐又要乱了。”
灵药不解其意,见招拆招:“母后何意,女儿愚钝。”
薄皇后偏了偏头,她身边的年迈嬷嬷高声道:“将未明宫那一挂屏风抬走。”
便有几个宫人进了内殿去。
灵药端看这几人忙碌,轻声吩咐身旁女官:“将未明宫的名册呈给皇后娘娘。”
薄皇后呵笑:“不用看,这一挂屏风是本宫当年送给贵妃的迁宫贺礼。”她一双凤眼死死盯住灵药,显得有些怨毒,“如今看来,本宫这礼还送错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傍晚时分,她被召进了乾清宫,元朔帝令她将未明宫屏风一事查验清楚,没头没脑的让她不知所措,元朔帝又另外传召了宫卫令,问询当年苏贵妃死时的细节,她才觉出事情的蹊跷来。
这屏风一定有问题,事隔数年,她回了坤宁宫,才发现,这挂屏风竟是她当年拿来给苏贵妃迁宫做贺礼的。
当年为她送礼的女官白芷早放出宫去嫁人,若这屏风有问题,那便是她的问题。
她心里忐忑不安,这挂屏风说实话也是旁人送的,谁送的,她也记不清楚了,若真有什么问题,她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当宫人们将屏风抬出来时,薄皇后也愣住了。
她赤着脸色,一语不发,良久才道:“去查,查坤宁宫里登记造册的物品单,查查这是谁送给本宫的。”
灵药盈盈拜倒,恳切出言:“女儿不愿生是非,只想查清母妃当年死因,母后是女儿的嫡母,虽对女儿关切不多,但绝不会暗害她人。”
她比谁都清楚,薄皇后是个蠢的。
世家出身,自小受宠,养成了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是明面上的坏,瞧着哪位妃子不顺眼了,唤到坤宁宫里辱骂一番,明刀明枪地干。
也正是因了这个,她也被诬陷过数回,好在元朔帝清明,后宫妃嫔不敢造次,这才让薄皇后稀里糊涂地当了皇后二十余年。
薄皇后听灵药这般说,虽不好听却实在,扬声道:“你这话说的实在,本宫没那么蠢,明晃晃地送一挂屏风暗害苏贵妃,害了她,还有旁人,本宫母仪天下,勾心斗角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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