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我也唤信武侯一声姨父。
自姨母离开之后,信武侯便极少露面,可宫中关于他的传闻未有停止。
传说中,他生得倾世秀雅的容颜,战场之上用兵如神、战无不胜,令各国闻之丧胆。
七岁那年的中秋,信武侯领兵战胜回朝,父皇设了宫宴亲自为他庆功。
我躲在母亲身后偷偷望他,少时总觉得领兵征战的将军多是身穿战甲,蓄着满脸胡须,长得凶神恶煞。
可出乎意料地,面前的男子穿一身绛紫色华袍,身形修长纤瘦,眉目精致。
他的仪容分外高雅,兴许因着上了年岁,眼角生出几条不大显眼的细纹,却并不有损风华。
难怪姑姑清河公主为他要痴要狂,最终玩火自焚,做了薄命红颜。
另还有一白袍少年跟随在他身侧,约莫十三四岁光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腼腆。
母亲把我抱到他的身前,含笑说道:“这是卿卿,快见过信武侯。”
我想着先前父皇所言,抬起头,软软地叫唤了一声:“卿卿见过姨父!”
闻言,他的神色一怔,旋即弯下腰来,把我抱入怀中,揉了揉我的脑袋。
“几年未见,卿卿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清浅柔和,分外地悦耳动人。
父皇兴致极好,他朗声笑道:“卿卿同苏爱卿颇有缘分,不如今日就和小世子订下亲事,来日嫁进信武侯府,不知爱卿觉得如何?”
他只是风雅一笑,垂下眸来为我理了理胸前的衣襟,从容回道:“来日卿卿和阿垣若能两情相愿,臣自然极力赞成。”
父皇指了指他身侧的白袍少年,问我:“卿卿长大以后可愿嫁给阿垣小世子?”
我朝着那俊秀的少年望了许久,觉得他的模样生得煞是好看,便并未多想,只眨着眼睛点头笑道:“卿卿愿意嫁给阿垣哥哥!”
父皇虽未下达旨意,可自那时起,宫中上下都认为我来日会嫁入信武侯府。
**
许是因为姨母的缘故,信武侯待我别样亲厚。
那年冬天,他染了风寒,阿垣哥哥又去了前线历练,整个信武侯府空空荡荡的,身边也没有个照料的人,我便奉了母亲的命令,时常过府看他。
他坐在角亭之中,望着外边白茫茫的雪,忽得对我说道:“已经九年了。”
我不知他此话何意,只递了一碗热腾腾的苦药送到他跟前。
正待唤他,忽又听他喃喃出声:“从前年纪轻,总是等得起的,可眼下孩子们都大了,我这身子骨一年不比一年,也不知能再等你多久…”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无尽的悲伤,到最后几乎完全被风声掩盖。
我猜他应是又在思念姨母,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再不吃药都要凉了。”
他稍稍回过神,却仍有些怔怔地望着我,最后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垂下头来小口地喝着。
次年春天,他自觉病体缠身,无能为力,便同父皇辞了官,仍旧还是住在信武侯府邸。
元平十四年的时候,阿垣哥哥向父皇提亲,欲娶我入门,母亲说我年纪还小,不大舍得我出嫁。
可他却说,早些嫁过来也没什么不好的,信武侯府冷冷清清的,我过去了,能热闹一些。
阿垣哥哥也说,他这些年太过孤独,姨母走了,身边几个亲近的人陆陆续续也离开了,他一向同我亲近,我若进了门,能陪他多说说话。
元平十五年的时候,我同阿垣哥哥大婚,他难得那么高兴,晚宴上喝了好些酒。
烛灯映照之下,他的鬓发微霜,眉梢之间尽是倦态,再不复旧年的仪容风华。
他,的的确确是老了。
成亲之后,我并未随阿垣哥哥一道唤他阿爸,我还是喜欢像原先一样称他姨父,总觉得更亲近一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相信鬼神之言,请了各样的僧人道士入府,追求长生之道。
其中不乏一些江湖术士,也蹭到这边骗吃骗财,可他一点也不在意,不惜为之一掷千金。
原先冷冷清清的信武侯府几乎变作道观佛寺,来来往往都是些道士僧人。
阿垣哥哥说,他这一生都活得从容优雅,如同高岭之花,叫人只敢敬仰,不忍亵渎,可老来之时,又偏偏任性地像个孩子。
他兴许只是害怕了,怕自己时日不多,无法等到和姨母约定的年限。
可这样折腾了大半年,他的身体并未好转,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老去。
到了来年春天,他忽说要去往东海深处的瀛洲仙山,去访寻高人。
我同阿垣哥哥劝不住他,那时我正有了身孕,阿垣哥哥陪他一道去寻,叫我留在府里安心养胎。
去了四五个月,秋天还未到,他便回了汴京,赶走了府里所有的僧人道士,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边,任谁也不见。
初冬之时,我生下了泠儿,是个肉嘟嘟粉嫩嫩的小姑娘。
阿垣哥哥抱着泠儿去看他,他精神劲不大好,却还是挣扎着起了身,把泠儿抱进怀里边,逗弄了许久才舍得放开手。
他原先漆黑的眸子已变得有些浑浊,天色稍黯时便看不见东西,走一回,摔一回,阿垣哥哥不敢叫他一个人呆着,便整日整夜地守着他。
阿垣哥哥对我说,看这情形,他大抵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听了,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他,果真没有法子了么?
阿垣哥哥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同我摇了摇头。
我得了空,时常抱着泠儿去看他,初时,他还有些气力,同我们一道说说话,到后来他只时常昏睡着,睡梦之中唤着姨母的名字。
腊月将至,屋外下了好大的雪。
那日,他一清早便睁了眼,叫我扶他出去看一看。
我给他披上厚绒长袄,撑了伞,慢悠悠走到庭院的角亭里。
他已经许久未出房门,风一吹,整个人都几乎都有些站不住,可出乎意料地,他的精神劲很好,断断续续和我说了好些话。
他说,我的模样和姨母年轻时很像,他同姨母若有个孩子,这个时候应也有我这般大,若是长得随姨母,大抵就是我这模样。
所以,头一回见我便觉着分外亲切。
他一直想要我这样一个女儿,可现如今,我做了他家的儿媳妇,也是一样的。
望着亭外纷纷扬扬的雪,他又继续说,这些时日时常能梦见姨母,姨母说要带他一道走,他琢磨着与姨母的相逢之期已经不远了。
每回说起姨母,他的眉梢眼底俱是细腻温柔。
我出生不久,姨母就离开了,只能凭着他书房里那几副旧画窥探姨母昔日的风华,可终究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够叫他心心念念记挂到如今呢?
我未曾经历过他们的过往,这一生怕是都无法体会这其中的滋味。
那个夜晚,姨母带走了他,他走得格外安详,唇角犹带着一抹浅笑。
风雪骤停之时,府上来了一位老道,身披道服,颇有仙风道骨之态。
老道自称是他的故人,到他的灵前拜了一拜,临走之时大笑一声:你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那个期限。
我不解,问老道何意。
原来这位老道十八年前在旧唐晏城云游时碰见一位姑娘,那位姑娘自觉时日无多,托老道在她死后将她的尸身从她夫君那里带走,给她的夫君留下一点希望,说她二十年后仍会回来同他重逢。
那位姑娘便是我的姨母。
想到他这些年相思成疾,我便觉得姨母所为于他分外残忍。
可老道却是摇了摇头,同我说:你错了,若是连这点希望都失去了,他只会过得更加痛苦。
我望着窗外的积雪,许久不能回神。
世事轮回,我还是虔诚地祈祷着,他会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同姨母相逢相守,再不分离。
而这一世,我也会同我的夫君相敬如宾,来日儿女成双、子孙满堂,我们会握紧彼此的手,一起慢慢老去。
就像他和姨母一样,全心全意,不弃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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