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允听罢却点点头:“如此却是说得通了。以狄王庭的立场,必然愿意瞧见我朝皇室内斗不断,自相消耗。卓世子一面与豫王爷串通合作,一面留线索与您,恰是希望将主子与豫王爷控制在一处微妙的平衡下。于他而言,主子与豫王爷皆非是友,却也皆非是敌。”他说到这里一顿,“只是主子心中有数,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事已至此,主子绝无退路,唯有破釜沉舟,全力一搏了。”
她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如此说来,他早便知晓豫王爷的手脚了?”
湛允苦笑一下:“也是您被掳之后了,您彼时提及了公仪府那桩事,叫主子不得不对这位皇叔产生了疑虑。可对主子而言,命里头从没有‘早’字。这些年不论他如何追赶,如何成长,都不可能快得过他的皇叔们,因而再早也是晚了的。”
纳兰峥默了许久才烦闷地吁出一口气:“既然布设此局之人是豫王爷,他的心思显然并非一朝一夕的了,甚至或许早在太子在世时便已暗暗谋划了起来。只是我不大明白,他既心有此意,论说才干也的确堪为继承人的候选,早年亦甚得陛下爱重,何必绕那一大圈,非得推湛明珩上位呢?”
“纳兰小姐,早些年的事您或许不大清楚。彼时硕王爷权势滔天,尤其在边关一带威名远播,连陛下都万分忌惮。太子殿下甍逝后,朝臣亦多举荐硕王爷。如此情状,倘使豫王爷坐了那位子,岂非是背臣者之意,迎逆流之势而上?何况那样一来,两相角逐难免各有损伤,朝中尚存旁的皇子,豫王爷不愿当鹬蚌,而想做渔翁。”
纳兰峥闻言不禁捏紧了袖口:“这些年来,硕王爷多将矛头指向湛明珩,而他则躲在后边得以安然保全,甚至因派系间的针锋相对,一干朝臣决策不下,僵持得争红了眼时,最终往往是作为中间人的他能够被认同……”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他竟卑劣至此,拿自己的侄儿作挡箭牌。”
“可这些也不过是如今回头看了才有所察觉。豫王爷的伪装着实高妙,早年打了胜仗便急流勇退,从不自恃功高,甚至拒绝了陛下的册封,拒绝了那个位子的诱惑。这些年亦始终以慈父姿态悉心教导主子,替主子出谋划策,帮衬主子一点点清除硕王爷的势力。”
“陛下对他也丝毫未曾起疑吗?”
湛允点点头,又摇摇头:“陛下与主子说到底是不同的。属下愚见,陛下身居高位多年,实则并不可能对谁人拥有全然的信任。陛下或许也曾怀疑过豫王爷,但如此怀疑,就与怀疑朝中每一位臣子,每一位皇子皇孙是一样的。”
他不敢不敬陛下,将话说得太直白,但纳兰峥也听懂了。
多疑或是上位者的本性,可一旦对所有人皆设防,便很可能反叫其落入盲区,抓不准真正的威胁。
“何况豫王爷此前多针对硕王爷,即便陛下察知他暗地里的些许动作,也道他是忠君事主,反要对他多些信任。他这些年来不断穿针引线,实则是站在最有利无险的位置对付硕王爷,直至硕王爷气数将尽的如今才真正转向主子。”他说到这里叹一声,“豫王不仁至此,可对主子而言,怀疑这位皇叔,比这些手段与心思本身还更叫他痛苦。”
纳兰峥喉间一哽,一时竟说不上话来。湛远邺假仁假义地教养他,深入骨髓地了解他,潜移默化地渗透他,一点点控制他的处事,影响他的判断,从他尚只是个孩子的时候起。
于他视如亲父的长辈内里却是那样一张面目,他究竟是如何一点点慢慢接受这一切的?从怀疑到确信,他始终未曾与她提及半分,甚至这一路走来,在她跟前多嬉笑之态。
她闭起眼来,竭力平复着心绪,深吸一口气道:“允护卫,自今日起,劳烦你将京城传来的密报与前线军情一道报至我处,另将湛明珩尚未来得及处置的官员草拟一份名单和罪状与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临走应有东西交给你吧。”
湛允眼神闪烁一下,犹豫道:“纳兰小姐,主子的确留了信物在属下这里,只是却是要您万不得已时才使的。”
“万不得已时拿来逃命?他一日不凯旋,我便一日不回京。”纳兰峥笑了笑,清晰而平静地道,“我就在这里等他,没有什么万不得已。”
她被他保护了这么久,也想保护他一次。
第65章 守城
距大军开拔已过半月,仲冬时节,边关之外,广袤的瀚海一片冰封景象。天际的云浓稠而厚重,像随时都可塌压下来。
黄金王帐里安了四只掐丝珐琅三足熏炉,烟气袅袅,隔绝了外头的天寒地冻。美人榻上的人怡然横卧,手中银角杯轻轻一晃,晃出一滴清冽酒液来,恰落在他的唇角,被他伸舌舔去。
有士兵前来传信,吭亮地道出一声:“报——!”银角杯因此晃过了头,一滴酒液顺着他敞开的衣襟滑落,缓缓划过和田白玉一般精致无瑕的胸膛。
卓乙琅恼了,却只是皱过一下眉头便恢复了漠然的神色:“大惊小怪。”说罢起身,随手丢了杯盏,踱步到几案边,“说。”
那士兵颔首答:“启禀世子,我军东西南北四路辎重当中,有三路分别于昨夜子时、丑时及今辰卯时遭劫!”
卓乙琅闻言稍稍一愣,随即笑了一声,垂头瞧了眼几案上铺陈了的一幅尚未作成的画,想了想拣了支笔,给画上人添了一道眉,而后道:“燃眉之急,燃眉之急啊。我军空驻此地半月,给那些俘虏来的废物供吃供喝,粮草频频告急,如今三路辎重被劫,当真燃眉之急也。”
那士兵皱了一下脸,听懂了这个成语。的确很紧迫啊,可世子您的语气能不能与您说的话稍稍对上点头呢。
他在原地静候指示,半晌才听卓乙琅语声清淡地继续道:“未被劫的是哪一路。”似乎也听不大出询问的口气。
“回禀世子,是东路。”
卓乙琅弯了嘴角,再在纸上落了一笔眉:“时辰间隔如此相近,他大穆皇太孙是有三头六臂不成?”
士兵不知此问是否该作答,默了半晌没听见下文,只得硬着头皮道:“或许是的,世子。”
“蠢。”他虚虚点一下他,“一个人只有一颗脑袋与两条臂膀。所以你猜猜看,他究竟身在哪一路?”
士兵将西南北三路猜了个遍,才听卓乙琅叹了口气:“如此脑袋,如何能与那些狡猾的汉人较量。我方才不都问你未被劫的是哪一路了。”
他霍然抬首,神色震惊:“您的意思……!”
“东路的辎重为何没被劫呢?那是因为大穆的皇太孙劳心劳力,躬身替我送粮草来了。他若不留一路活的,如何晓得我大营的位置?”他笑笑,将作成了的画一点点收拢,“好了,你下去吧。”
那士兵挠挠头就要退下,走到一半复又回身:“卑职斗胆再问一句,您当真不作指示吗?”既然都晓得敌人在哪一路了,怎得还一副要等人家直捣黄龙的模样。
“我自有打算。”卓乙琅似乎脾气很好,心情也不错,并未因此动怒,待人退下才捏了画出去,走进一间关押俘虏的帐子。
帐子里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昏暗而潮湿。他挥退了守值的将士,望向蜷缩在角落,被手镣脚镣束身的人。良久后亲自掌了灯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将那人沾了灰泥的脸擦拭干净。
灰泥一点点卸落,明黄的灯火映照着那人的脸,慢慢现出一张与卓乙琅一模一样的面目。
他扯了下嘴角,淡淡叫了一声:“兄长。”见对方神色疲倦地闭着眼,丝毫不出声搭理,只得再叹息着道,“兄长,还有最后一战。”
他说罢一抽绸带,展开了手中的那幅画:“杀了此人,这些年你亏欠我的便还清了,你的未婚妻也将得到自由。”
他交代完便弯了弯嘴角,将画丢在一旁,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一个人的确只有一颗脑袋与两条臂膀,可他不是。
……
贵阳下起今冬第三场雪的时候,纳兰峥窝在书房里翻阅案宗,手边是一只铜雕锦地龙纹八宝手炉。那些案宗都是拿湛明珩留下的印信调来的,云戎书院里头不教这些,因而她不大懂,得重新学起。
听见叩门声,她翻过一张书页,头也不抬地道:“进来。”
湛允抱了一堆文书来,多是些用以学习琢磨的范本,给她搁下后询问是否还有旁的需要。
纳兰峥这才抬起头来,说:“我看了近些年有关贪墨案的案宗,倒有一个想法,却不知是否可行。”
“您说说看。”
“贪墨案须经三司会审,其间环节复杂,三转四回,经手者众多,而三司里头必然有豫王爷的暗桩,尤其公仪阁老掌管的刑部……”她说及此一顿才继续,“因而此次押解入京的犯人未必最终皆得惩治。豫王代理朝政,要动手脚保人再轻易不过,恐怕证据一进三司便会被销毁。咱们殚精竭虑处理完后续,便是为避免湛明珩来不及收拾的烂摊子给朝臣们留下话柄。但倘使‘抓错’了人,恐怕适得其反,还得叫他们说一句太孙处事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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