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了,当年的绥国世子何以一眼便认定了这个女子。
萧甯见他神色古怪,倒忍不住先问了出来,“阁下何人?”
容烨回过神来,记起此行的目的,“绥国失信,王上命我前来救回公主。”
她皱了皱眉,因亲眼看见了绥军对和亲队伍乱杀一气,便先信了三分,却还是对容烨存疑,“我未曾见过阁下,阁下该如何证明身份?既是奉了父王旨意,总该有些信物吧。”
容烨笑了笑,似乎是觉得十六年前的君初瑶倒也不算太笨,“在下乃王上幕僚,自然未曾与公主谋面,且恰好不巧丢了信物。”
萧甯的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那么还请阁下告知,信物为何物?”
“公主的小像。”他答得毫不犹豫,“画里的公主穿了一袭藕荷色留仙裙,左下一行篆书小字,‘昭元三十六年春,嘉懿公主小像’。”
萧甯想了想,这画确实是有的,且是她出嫁前不久,父王命宫廷画师特意为她作的。裙子的样式、颜色,还有那行小字的内容、字体,都能对得上。而这幅画应当在韶王宫中,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她点点头,终于信了容烨,“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容。”
“多谢容先生救命恩情,只是还请先生告知我,绥国何以失信?如此,我韶又待如何?”
“绥军陈兵三十万威胁我韶西境,还请公主随我乔装回去,一切待到了谷里再做抉择。”
她点点头,“好。”
容烨用余光瞟了瞟身后正朝这边来的司空月,手一翻掌心便多了一颗药丸,“公主体弱,前路艰险,还请服下此药。”
萧甯既然信了他,便也没对这药有怀疑,接过吃了下去。
几人雇了马车赶回韶国,司空月并不全然放心容烨,因此将萧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倒是容烨无甚担忧的,跟君初瑶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车架颠簸,一路顺着泥泞的山道辘辘前行,两人在昨夜过后第一次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在君初瑶的认定里,等回了谷里救了母妃,无论萧甯是生是死,她与容烨都再无瓜葛了,可她又直觉容烨绝非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不曾作出丝毫反抗,很可能是留了后手。
容烨看看她眉头深锁的样子,伸手替她抚平了眉心,“别犯傻,我还在这里,就不会容许那样的事发生。”
她偏过来头来,略有些讶异,“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他笑了笑,“从一开始,赢的人就不会是司空月。”
☆、回到前世(二)
君初瑶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解。
“知道昨夜月华与我说了什么吗?”他轻抚着她的指骨,缓缓道,“司空月毕竟不是夷桑族人,这离魂引,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讲?”
“眼下还不能告诉你,只是你得相信我。”
她点点头,苦大仇深了许久,好歹露出了点笑意,靠在他的臂弯里闭上了眼,“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容烨垂了垂眼,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我给萧甯服了药。”
君初瑶愣了愣,抬起头来,“什么药?”
……
三日后清早,萧甯的马车骤停,容烨探出车帘,便见司空月朝这边来,脸色铁青,“烦请世子给我个解释。”
容烨皱了皱眉,“司先生希望我给您什么解释?”
他强自按下怒火,“萧甯死了。”
“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是你动的手脚。”
容烨笑了笑,倒也不否认,“是又如何?这场交易本就不公平,你戏弄了初瑶十六年,我不过匀了匀罢了。”
“你……”司空月怒极反笑,“你待如何?”
“萧甯死了,初瑶便必须活着,司先生理应明白我待如何。”
他冷笑一声,“我可以再施一次离魂引,只是你也清楚,我当初为救初瑶已折了十六年寿命,早无余力。”
“救与不救,便随先生的意吧。”
司空月沉默良久,终于看向了车帘内的君初瑶,“初瑶,你来。”
君初瑶看一眼容烨,随司空月去了前头那辆马车。
“你这副身子寿命将尽,怕是撑不到谷里,如今萧甯死了,我再施展一次离魂引,将你的魂魄附到她的身上去,只是我折寿太过,这一回只能给你三个月的寿命。”
她点点头,嘴角笑意苦涩,“倘若萧甯没有死,您便不会管初瑶的死活了,对吗?”
司空月默了默,最终没有答,掌心一翻施起幻术来。
君初瑶闭上眼,只觉得神智一点点涣散开去。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十六年前她葬身大漠之前,也是同样的经历。
又是一次濒死之境,明知自己还会醒来,可死亡的痛楚却丝毫没有清减。她沉沉睡了过去,良久后重新睁开眼,看见容烨守在自己塌边。
还是在颠簸的马车里。
她微微有些恍惚,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虎口,没有习武留下的茧。
这副身子不是君初瑶,而是萧甯。
时隔十六年,她竟又做回了萧甯,带着君初瑶的记忆做回了萧甯。
容烨看她晃神的样子,将她扶起来,斟了杯茶递过去,笑道:“初瑶,还是这样更美。”
她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气道:“这么说来,你是喜欢萧甯胜过君初瑶了?”
倒是不得不承认,萧甯长在深宫里,是韶王的掌上明珠,论起保养来,自然要胜过自小摸爬滚打长大的君初瑶。单就肤质而言,便是没法比的。
容烨不置可否,“喝茶,消消气。”
她瞪他一眼,接过茶盏喝了,默了默道:“我做回了萧甯,却只剩三个月的寿命,该当如何?”
“不是三个月。”他笑了笑,“那不过是司空月以为罢了。”
“离魂引究竟有何玄机?”
“所谓离魂引,便是将一个人的魂魄附到另一人身上。倘若后者身死,便须由施幻者为前者续命。这是其一。还有司空月不知的其二,便是后者生息尚存的情况。”
“生息尚存……?”
“我给你……”他也难得糊涂了一次,被君初瑶和萧甯给搅浑,“我给萧甯服的是假死之药。”
君初瑶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萧甯只是假死,生息尚存,因而我不须他人续命也能活下去?”
他点点头,“萧甯也是你,即便是十六年前的你,我也不会当真要了她的命,不过偷天换日,借司空月的手将你们二人的魂魄融在了一起。”
她越听越觉得玄幻,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脸,实在没觉得有任何异样,怎么两个魂魄就融在一起了呢?
容烨一眼便瞧出她在疑惑什么,“要验证这一点很简单,你虽本就继承了前世的记忆,可有一段却是原先的你不会晓得的。你眼下可记得,前几日萧甯是被谁所救?”
君初瑶恍然大悟,“父王的幕僚,容先生。”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对,这是前世的你没有的记忆,你却记得,那么足以证明,如今的你是君初瑶,也是萧甯。还有,你再回想回想前世,那些记忆可是比从前更清晰了些?”
君初瑶照他所说回忆了一番,笑了起来,“还真是。”似乎是死而复生的喜悦来得太快,她尚且不大敢信,“这么说来,我不会死,即便三月之期到了,也不会死?”
“不会。”
她点点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蹙起了眉,“那幅小像……你是如何知晓的?”
容烨又笑,“拓跋思烈的画。”
君初瑶霎时瞠目,“这么说来,你早便知晓我的身份,所以才不怕我在寿宴上出糗?还有……你说要拿韶国给我作聘礼,也是因为这个?那……那大司徒呢?”
她一问接着一问,容烨倒也不急,慢悠悠答:“嘉懿公主琴棋书画舞无一不通,我自然信得过你。至于韶国,我十六年前布了局,撺掇拓跋孤鸿拿下它,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它拿回来,即便没有你也势在必行,只是怕你不高兴,换了种不大动干戈的方式。大司徒的死是个意外,我早便替他留好了退路,只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静静听着,或许是为自己曾被林落攻心而误会容烨感到愧疚,只觉得鼻子发酸。沉默许久后才道:“可这世上却也再不会有君初瑶了。”
“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便不从这幻境里出去了。”
她愣了愣,许久后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你不要天下了?”
容烨笑了笑,“我在来这里前将一颗蜡丸交给了君将军,里头写了些东西,想来他看了一定明白,这天下,便交给他操心去吧。”
君初瑶听得心里一堵,忽然落下泪来。
耳边似响起大漠戈壁,春夜里两人的对话。
“拓跋思烈年轻时骁勇善战,当年绥国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可惜,江山易攻不易守,美人难得亦难求,一朝错选,满盘皆输。”
“如此说来,若换做是你,定会弃美人而选江山了。”
“不,我定赢了美人,也赢了江山。”
她从来都知道容烨是怎样的人。他意在天下,迟早有一日将成为四国之主。他算不得是善人,手上沾染过太多鲜血,也曾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有坐江山拥美人的自信,因此从不觉得二者不可得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