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银河映在澄澈的波光里,风平江静,那一弯新月如洗,自更幽深的水底沉下白净的玉璧。
巫蘅倚在谢泓的肩头,他已经换回了照例穿着的那身白衣,泄在船舷上,巫蘅用四根手指圈着他身后披散的墨发,凉风如水,习习地在脸上吹开,拂退一天倦意与燥热。
“这一站是去哪儿?”
船行了一天了,原本以为是随遇而安的巫蘅没有等到谢泓说要停留的意思,不免有些惊奇地问了起来,谢泓微笑道:“阿蘅知道,我一向是个不大厚道的人,也不怎么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小气自私。”
巫蘅深以为然地颔首,“这个我知道。”
他偏过头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族长他毁诺在先,我也想毁了那个承诺。”
就巫蘅所知道的,他和陈郡谢氏的族长之间有过的约定,那便是那二十座矿山的事,她惊疑不定,手上握住他青丝的动作生生地顿住不动,谢泓侧过身,将冰凉修长的指抚在她的唇上,语调低哑:“我想收回一些。”
既然是对方先毁约,谢泓这个举动也不算出格,虽然他将自己的与谢氏的计较得有些分明了。巫蘅不怎么愿意他想起谢氏的旧事,伸出双掌握住他的,静静道:“你与我说说在北国的经历好么?”
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太倦了,她突然有兴致要听他说一些故事。
谢泓想到去年大雪纷飞之时,他一行人还在后秦,踽踽风雪之中,满目疮痍,狼烟弥散。战场上到处都是尸首。
那时,谢同便对他说道:“郎君,天下兴亡都是寻常事,成败本由白骨堆积。”
是的,他认同谢同的看法。
可他不喜欢这个世道。
“阿蘅知道,我杀的那人是谁么?”
原本只是想听他说一些北国有趣的见闻,没想到他竟然好端端的说到了更沉重的话题,巫蘅松开手掌,转而抱住了他,谢泓很单薄,瘦削,穿得也是初夏极薄的浅色衣衫。
她竟可以将他完全地搂住,而且不用费什么气力。
她不答话,只是在等他说话。
谢泓垂下眼光,笑意复杂而莫名,将她的皓腕浅浅地捉了一只在手掌心,细腻温柔地描摹着她五指的形状,“那人是北国的一个将领。”
“是一个燕人头领。”
谢泓悠悠一叹,远方靛蓝的天垂着一丝丝暮色,水里月色皎然,衬得船舷上优雅而坐的男人更加俊美如玉,他的语调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将回避的某些不太好的记忆无意识牵扯出来了。
巫蘅知道,燕人骁勇,曾出过“十六国第一名将”慕容恪。在她的印象之中,燕人粗鲁蛮横,但是又不乏卓越的政治人才和军事人才,是以存留今日,还没有倾颓之势。
“原本只是狭道相逢,他率领一千精兵在山谷之中巡视,我的人马大部分布置在黄河岸上,与他正面硬碰之时,我只带了二十个亲卫。”
他说到这里,原本搂着他的巫蘅忽地手上重了力道,她再也不愿松开。
“别说了轻泽。”
她是想过要问,他杀的是什么人,怎么杀的,是否曾受过伤,可是她不想他背负任何的血债,即便世道如此,有时无奈,也是不得不为之。可她真不愿再想到前世记忆里那个带着些看破红尘的超然,和什么都漠然无心的哀伤的谢泓了。
她只想紧紧地搂住他,用自己的温暖来渡给他一半明媚。
“阿蘅,我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谢泓失笑,“不过杀一二个人罢了,我也就那么做了。你猜怎么,那时候没吓退敌军,倒是跟了我十余年的亲卫一个一个骇得面灰如土。”
又想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模糊这事么?
她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是难过的,但是好的恶的,自今以后,有我为你分担。阿泓,告诉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点点,我争取十天之内更完正文,这个flag我就立了!巴拉巴拉~
☆、我是
谢泓把头偏过来, 慢慢地放到巫蘅的肩头, 宛如一个究竟漂泊终究找到归巢的孩童,眼眸泛起淡淡的倦意, “阿蘅,我的肩膀划到右后侧腰腹处, 又一道刀伤的痕迹, 我知道昨晚你便在奇怪了, 是那一日, 我与那个头领搏斗时不甚被他的刀锋砍伤的。”
在世人眼中, 谢泓病弱无力,难以想象,他也有被逼着和敌人性命相搏的时刻。弱肉强食,有时候不得不为。
大雪封山时,鸟兽绝迹, 谢泓的人马尽数排部在黄河岸上,他率着二十轻卫, 在过飞龙栈时,不甚撞见燕人的头目慕容逊。
这是一支困在雪山里半月不曾尝过粟米滋味的队伍, 在山里逡巡, 渴了捧着雪水融化了灌入口中,饿了, 剥点树皮就着雪水吞咽,带来的干粮撑了三日便断绝了个干净。他们是一支被遗弃的队伍,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绝望, 等待着死亡的一次次眷顾。
他们之中,倒下了无数个袍泽,雪满乾坤,尸首无处安放,被草草掩埋在雪地里。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片茫茫雪域里还能闯入一对新鲜的人马,他们衣着光鲜,身上还有一袋袋精美的点心,一壶壶令人闻之内热的烈酒。
“把衣服剥了。”
谢泓对那段往事还有些沉浸,时至如今,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群人贪婪餍足、如狼似虎的目光,他谢泓从未遭到人这样的觊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因为这样的眼神而却步,他们惊骇了,畏惧了。唯独他不能让,所以——
他突然听到巫蘅这样说的时候,英俊的脸浮上来一抹困惑,偏过头,温热的呼吸沿着巫蘅白皙修长的颈项钻入她的衣襟里。
巫蘅虽然脸红,但是眼神坚定,仿佛不把他剥光誓不罢休似的。
这个眼神么,他倒是见过,不过他无比嫌弃的眼神安在巫蘅的身上,别是一番情致,他挑了挑纤长隽秀的眉梢,“好啊。”笑容迷离如笼着素洁月色的白花,氤氲着朦胧烟色。
谢泓开始解自己的裳服,抽出自己腰间的玉带,慢条斯理,和昨晚一样,他做什么事都是有条不紊的,虽然他通红的俊脸偶尔会出卖他表面的镇定,但是巫蘅喜欢他的模样,食指点在他的肩头,宽肩窄腰,很有一番看头,不过谢泓只褪了一半。
他最初的镇定,在波澜不起的巫蘅面前,已经荡然无存。
巫蘅带着火苗一般的手指,指腹点在他的肩头,那一道刀伤的根处,除却痒,就是一种温情到骨子里的酥。
“阿蘅……”他的喉结动了动。
巫蘅仿佛再把他的刀伤指给他自己看,诧异地抬起了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目光仿佛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逊是个受不得激的人,我只设了个诓,三言两语便将他诓住了。”谢泓掩了掩唇,语调低回,“他答应,与我一决生死,与旁人无碍。”
雪山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名动天下的病弱谢郎,搅得前秦风起云涌,于波谲云诡的朝堂抽身而退,留下流血漂橹一地狼藉的谢泓,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武力,这个存在于天下人的共知里。
还有一个,则是北燕著名的将领,他的大名巫蘅如雷贯耳。
所以听到谢泓说他们决战之时,巫蘅第一反应是惊疑不信,第二才是——“你怎么杀得了他?”
她怎么不知道,谢泓原来是文武双全?
谢泓淡淡道:“他在雪山困了太久,四肢僵硬,缺粮断米,无力为继,所以勉强能胜过他。但是我也没得到多少好处,被砍了一刀,卸了一只肩膀,半死垂危的,后来上了船,不甚又中了一箭。杀人者偿命,我能捡回一条命,也算是上天还存了些私心,没收回我的性命。“
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谢泓可以这么坦言生死。
“这些事,你告诉过别人么?”
星光熠熠里,他淡笑着摇头,“没有。”
你也不算别人。
肩头被温软湿热的什么堵住了,巫蘅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口,将那狭长的一道粉色结痂的伤口从上一路连绵地吻了下去……
“阿泓。”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歉疚,她只是想到,那一日她在扬州城外与他见面,她说要离去时,他怒得摔了他送的玉佩,那时候……
他一定受了太多委屈。
她把螓首埋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声音低哑温柔,私语如秋雨。长江之畔,木叶萧然。
船行了一天一夜,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颍川,这是巫蘅故居所在。原本巫蘅也没有提起,但是谢泓还是命人在岸边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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