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蝉问她:“夫人对五郎,和荀翊是一个感觉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怎么思索,她摇头,“不是。”怎么可能会是一样?一个少女时的梦境,和一个十年相对的现实,怎么会一样?
春蝉又问道:“若是夫人还想,为什么不可以再追逐一次?”
过了十年,她已经不再那个一意孤行的少女了。还可以么?
谢澜的包袱里多了很多崔沅准备的东西,有些惊讶,他喜欢的,一件一件,都妥帖精简地装在包袱里,他习惯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也在包袱之中放着。
“郎君,车已在门外候着了,随时出行。”
谢澜点了点头,他羡慕谢泓,建康城里羁绊太多,始终没有机会去往天下川江大河游历,这是他不容易下的一次决心。
部曲行了一礼,出门准备事宜。
他前脚才离开,谢澜便见到忽然出现在门口的崔沅,眼有些浮肿,像哭过了。她特意换上了一袭水绿衣裙,丝绦如流水,鬓发如墨云,还是记忆里生动美丽的模样。
“夫主。”她走了过来,眼睛湿润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样凄美的目光,像一缕朦胧的雾色。
“阿沅?”谢澜惊讶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执迷到让自己心慌意乱。
崔沅的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拽了一下,脆弱而无措,清澈的眼眸眨了一下,泪水被推下来,模糊了视线。
谢澜被她拉着衣袖,有什么堵在胸口发不出,只是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猛地低下头,一滴泪水砸在地面,溅起一缕水花,“你可以——不走么?”
谢澜说不出听到她说这句话时的震惊,可是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或者怎么说才能让胸口那些郁气发出来,只能跟着她一起不知所措。
崔沅忽地扑入他的怀里,泪水肆虐起来,十年,十年太长了。她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华可以蹉跎。
“你怎么了?”
谢澜被她撞得头有些发晕,今日以前他完全预料不到这样的境况。他慢慢地抬起了手,要碰她颤抖着的肩头。
崔沅在他怀里摇头,哽咽着说道:“别推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束,嘿嘿。
☆、番外:追逐(完)
谢澜的手终究落在了她的肩头, 崔沅胸口扯紧了, 撕出纤细的疼。
他将她推出一段距离,崔沅抿着唇直落泪, 下一瞬他的唇不期然欺了上来,身体里骤然灌满他的气息, 熟悉而清冽的柚叶味, 崔沅睖睁着, 但很快陷入他给予的炙热之中。
“我怎么会推开你?”谢澜的口吻像是说着一句玩笑话, “崔沅, 你每向我走一步,我都欣喜如狂,可惜岁月里我们已背离了太远了。”
她用手指封住他柔软的薄唇,紧密地依靠入他的怀里,抽噎着问他:“所以, 你还是不要我了?”
掌下的肌肤在指尖轻微颤抖。
谢澜微叹,“我只是不想你折磨自己。”
崔沅在他怀里摇头, “不是折磨。”她想了想,加上足够分量的一句,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再痛也没有想过要逃,我是自愿的。”
谢澜有些激动, 他抱着她许久说不出话,风吹荡着竹帘,打起廊下一滴透明的水花, 白梅一般细腻地勾勒出分散的形状,怀里的人,第一次真实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不是同床异梦,没有那么多说不出的隔膜和误解。
许久许久,崔沅道:“我爱你,我是爱你的。我承认了,你能别走么?”她抓着他的袖口,手指轻轻发抖。
尽管崔沅也不知道她何时动了凡心,何时有了即使痛楚难忍也要与他厮守终身的念头,可是这样的念头太清晰,她极力忽略也始终徒劳无功。也许是从他明知她名声狼藉还愿意娶她开始,也许是知道他曾被她救过那时开始,也许是从一个个深夜寂寞开始,总之很早很早……
谢澜虎口一颤。有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并不是回避,而是识海已乱。
爱……么?
这个字太沉重了,横在他们之间的这个字,像一把利刃,一道枷锁,紧紧圈禁着他们。这么多年,在心口溃烂的伤口奇异地结了痂,又酥又痒,他忘了反应,忘了该怎样回答。
之前走出去准备马车的人又回来了,不合时宜地在门外问了一声,“郎君——还、还走么?”
看这两人亲密的架势,应当是——走不了罢。
谢澜松开抱着崔沅的手,眼神已经软了太多,眼尾那缕隐约的皱纹让她既心疼又内疚,她想摸一摸他,而她也真正这么做了,泪水捂热了眼眶,珠子似的往下落。
谢澜握住她的手,纤纤瘦弱,握在手中充满了骨感,“不会太久。”
他还是要走。
崔沅明白了他这些年的压抑,可是,“能晚几日么?”她的声音藏着细微的颤抖,“我想,再陪陪你。”
谢澜笑了,“好。”
门外的部曲如释重负地得令,暂且将外头的行李都去收了回来。
于是这几日他们日日待在一起,这对两看两相厌的夫妻,在看不对眼了十年之后忽然如胶似漆,令底下不知情的一群仆人齐齐傻了眼。
在出阁之前,崔沅是博陵远近闻名的棋道高手,她想陪他做完一切夫妻应该做的事,譬如拉着他下棋。可惜这么多年,崔沅的功夫都下在了协理偌大一个谢氏上头,棋艺早疏,输了十二子,最后扁着嘴将棋子一推,“不来了。”
他从未见过她撒娇的模样,禁不住绽出一抹清润沉稳的微笑,还是那双灼灼得近乎浓艳的桃花眼,从前她不喜欢,现在爱屋及乌,觉得他怎样都好看。耍赖耍不过,崔沅也不要再下棋了,直接落到他的怀里,静静地靠着他。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相处一个黄昏。
静谧的流霞从云间的罅隙里遗漏,落日熔金,染柳烟浓,崔沅攥着他的袖口,她近来很喜欢抓他的裳服,总是很用力,即便是睡着也是用力握着的,像害怕什么会趁她不注意时溜走。
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是太短暂,约定的七日眼看着近了。
他还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崔沅心底遗憾,可是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来,然而这时跟了她多年的春蝉,却做了一件越俎代庖的举动,她竟然命人将崔沅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搬到了谢澜的院落。时隔十年,她竟然搬了回来。
她没有责怪春蝉的擅作主张,她心里清楚春蝉是为她好,再逼一逼她。也罢,她再放下尊严一次。
离开的前一日晚上,崔沅很热情,主动缠着他,不知道有多久,他滴着汗水,声音听得出一丝喘,眸色氤氲着一层欲色,“阿沅,我只是离开一阵。”很快回来,不要太紧张。
崔沅抿了抿唇,说的却是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我还要。”
她用力缠着他。
很难想象老夫老妻的两个人,崔沅现在要放下身段跟他说这样需要多大的勇气。
谢澜无奈,“我明日要早起。”
“起不了,那便后日再去。”她无赖地掐着他胳膊,“你不敢了。”
这话真像是在嘲笑一个男人的某些方面不行,谢澜也是一个好面的人,当即脸色沉了下来,后来,崔沅连一句嘲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汗透了,好似一条脱了水游上岸的鱼儿,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大口呼吸,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出行那天,崔沅坐着车跟了很久,一路送他到城外,谢澜觉得近日的崔沅有些爱哭,但是这一次没有,她只是沉默无话地抱着他,一直到有人来催,她才细声道:“说句好听的给我听吧。”
从嫁过来,她从来没听过他说一句好听的话儿给她听,她没有给过他一点半点机会,用一句“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把他所有要说的都堵了回去。
可是她现在很想听了。
谢澜的食指撩着她的秀发,还是那么乌黑如缎,他轻轻挑唇,“阿沅很美,我又有些后悔不想走了。”
崔沅皱了皱眉,“你可以不走。”
“我也不舍。”谢澜的手指移到她的脸颊上,浅浅地刮了下她的鼻梁,“我给的承诺一向作数,不会太久,最多几个月。”
他只是需要冷静一下,以便更心无杂念地来爱她。
谢澜终究还是走了,在日暮黄昏后,在潇潇夜雨骤落时,在芭蕉倾斜初承恩露时,崔沅一个人看着细密的雨帘,点点滴滴,心事如错杂反复的琵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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