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原来比他想象之中差了太远,竟也是个狡赖善变的。他心里微微失落,却也有种放松之感,他又是一阵轻声低叹。
“谢郎很失望么?”
“谈不上。”谢泓镇定如流水的声音,在整个僻静的院落响起,“你配不上桓瑾之。我要告诉你的是,别动瑾之的念头,你在此立誓吧。”
这倒好笑了,巫蘅便真个放肆地笑了出声,“贱妾为何要听谢郎的?”
竟还没有退意么?
谢泓薄唇一敛,“若是小姑不想衣衫尽解地躺在谢泓怀里出去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见面了——
后面会有女扮男装的啦,谢泓会一点点发现:嗯,这个女人应该是我的。还好没推给桓瑾之。
☆、鸿鹄志
未曾想到谢轻泽光风霁月之人,竟会出言威胁。
巫蘅怔了怔,但幸得面容悉数掩在幕篱之下,她整饬了番惊悸与恐慌的心,福了福身忸怩地笑道:“贱妾发誓,对桓瑾之绝无非分之想。”
她已经顺从他意,谢泓却翘着唇角反诘:“女郎发誓如此之快?”如此便畏了么?
“这是本心。”巫蘅撩开轻纱一角,恭敬地进了小半步,“贱妾这就裂了裳服,衣衫尽解地叫谢郎抱出去。”
方才她只是那么推了一把,少年就无措得已然恼羞,巫蘅两世为人,岂会看不出名满天下的谢十二郎还是个稚嫩青涩的雏儿?
不知怎的,这个认知竟让她觉得可乐,便顺嘴调戏了他一句。
果然,这位谢郎的脸色又浮了几缕薄红,幸得那份士族里浸染的优雅和从容尚在,他只是顿了顿,接着便是声音一沉:“你这是何意?”
“无他,”巫蘅巧笑倩兮地低眉,藏着幕篱的下的脸促狭不胜,可她的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羞怯快乐的,“妾心悦的是谢郎啊。谢郎方才将妾抵在墙上,妾好欢喜,真的好欢喜,咦?谢郎怎的还不撕了妾的衣裳?”
这个女人!
谢泓耳根薄红地恼恨地想,他方才将她压在门边时,她分明冷傲地将他推开了。
莫非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谢泓一生之间,虽未经男女之事,但所见妇人却不胜繁多,即便是市井民间的泼妇,亦或欲扑上来玷染他白裳的风流烟花女,他也一贯只是蹙个眉梢,从无此刻,这么憋闷不适,令人厌恶。
她怎么配得上桓瑾之?
谢泓暗恨自己的眼拙,他淬了冷玉的眼眸凛下,拂开衣袖飘然而去。
巫蘅知道自己解脱了,她靠在身后的青墙上,重重地喘息了几声,门墙外海棠的清影摇曳婆娑,将满园墨绿摇下一朵朵璀璨其间的绯红。巫蘅的白衣上沾了几片花瓣,走出院门,在惊觉自己已汗透重衣。
看来自己是真的不擅长与男子打交道。
即便她面对的是她仰慕已久的谢十二,她心里清楚谢泓的为人。
前世的记忆里,谢泓此人最是重情,亡妻故后,便再未续弦。一直到巫蘅死前,才有幸见过那一袭白衣的雪姿烟魄,沉静如水,温雅如春风。但此时他却还是个稚气未消的少年,巫蘅看待他时,竟然不自禁地携了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包容。
这感觉很新奇,但心却是又暖又涨的。
“谢十二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孩子。”
这个认知让她愉悦一笑。
“女郎!”王妪惊喜的声音就在耳畔,她如梦初醒地散了眼底的迷蒙,才愕然地望向王妪,以及驾着马车停在一边安然无恙的柳叟。
“有惊无险,自是太好了。”她牵起唇心不在焉地笑了下。
王妪不解女郎方才去了何处,直至回了巫蘅的屋子,避开柳叟的耳目,她才这般小心翼翼地问:“女郎,流乱之间,可是有人握了你的手?”
巫蘅摘下幕篱的手一顿。
她凝着秀长的眉,果然手腕处有一圈红痕,她想起来谢泓将她拉走时曾用过的力道,心下微微迟疑。
“一个登徒子罢了,我没吃什么亏。”巫蘅淡淡地回应,只是摘幕篱的手却收住了,她不能叫王妪看出来她脸色的不自然,哪怕只有一分。
“女郎……”王妪看着巫蘅长大,知道她自幼吃了不少的苦头,心疼了起来。
“是真的没吃亏。”巫蘅叹息,“王妪,我今日见了不少建康人物,还是觉得,我要自立门户才好,仰他人鼻息而活,一生也太没有劲头。”
“女郎不说此话,待女郎将来许了婚事,自然一切仰着夫家而活。”王妪皱眉道。
王妪骨子里那些古板淤旧的想法让巫蘅觉得知音难求,她不欲多言,只是提点了她一句:“妪啊,你以为身在这巫宅之中,大伯父和嫡姐能给我许下什么好亲事?”
王妪一时抿嘴不言,巫蘅见状又叹:“再说,这家的主母省亲也该回来了。届时更无我的容身之处。”
她说得句句在理,王妪自己没辙,不由艰酸大恸:“女郎怎么如此命苦!可怎么偏是一个女郎……”
夏虫不可以语冰,巫蘅是再多一句也不愿与王妪说了。
一觉安稳,绿纱窗外烟轻雾横,园中有一口青苔蔓延的井,铁锁上爬着铜绿,枯绳坠着将滴欲滴的露水,暧昧地静候天明。
巫蘅醒来之时,窗外星斗未散,夜色有些阑珊,她披衣起行,比常日都起得早了些,此刻王妪丝毫没有察觉,巫蘅沿着满园嶙峋错落的假山一路走了开去,有清溪池塘,招摇着两排翠柳,柳后绰约的少女的身影竖了两道,她仿佛能听到她们掩着唇的窃语。
少女似乎托着木盆,似乎是清晨浣洗的侍女。
“巫蘅这女人太不知羞耻了,大白日穿着一身素出门,不知是要勾引谁!”
巫蘅闻言怔愣了番。
建康人爱美如命,似乎尤其钟爱白色,但多数有自知之明之人,见谢泓喜着白裳,便不敢再与之一较短长了。
而谢轻泽又的确是玉树芝兰,思及此,巫蘅欲心生叹息。
不过这叹息声并未响起,另一婢女涨着脸道:“巫蘅的容色尚不及我们姊妹,更别提咱们女郎了,她那么招摇显摆,也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她克死了爹娘,可见是个不祥的,真怕她将晦气带进门来。”
“克死了爹娘”让巫蘅眉心紧蹙,广袖下的手捏成了拳,紧陷入肉中,却浑然不觉其痛。
是来不及痛,没有闲暇去痛。
她失怙失依,前世更是连自己也失得干干净净。大半时间,她都无暇去为亲人的亡故而悲惋,而叹息,而沉恸。
在别人眼里,她是丧门星,是祸害的根源么?
巫蘅两世为人,记忆里除却那个田垄汉对她百般折辱之外,另有一件两世不愿回忆之事,她当时孤身一人被十几个大汉带到城郊,他们撕她的裳服,堵她的嘴,若是野鹤先生再来迟一步,她便将永远失去清白。
晨露清冷,圆润地滚在叶梢,滴入水光如幻的池水里。巫蘅独身一人,在离离的春草间默立了许久,直至那两个丫头离开,再没有声息,她悠悠一叹。
野鹤先生给的药粉她没有抹在脸上,此刻她的脸不大方便让人瞧见,巫蘅没站许久,天边第一缕日色落入树桠之间时,她踩着石径上淡黄的曦光踱步而归。
“女郎,方才出去了?”
王妪正候在巫蘅的房前,见到一袭白袍戴着满头露水的巫蘅归来,难免惊异。
此刻春衫云薄的巫蘅来不及多言,推开寝房的门躲了进去,王妪后脚跟来,见女郎若有所思,她心中隐晦难言,替巫蘅关上了门。
巫蘅觉得,王妪毕竟是自己的身边人,她要做的事,还需与王妪勠力同心,拧成一股绳。
只是念头这么一转,她便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王妪,我想要良田百亩,和一座足以安顿后半生的庄院。”
王妪心头一跳,大骇道:“女郎要那个作甚?”
且不说意图,巫蘅如今尚无立锥之地,此刻妄想什么田地宅院,都是徒劳。
巫蘅声音迟缓,却异乎坚定:“乱世之间,得有安身立命之所。我独求一生不图富贵,不事男权,就在野间雇人耕耘,养蚕缫丝,吃自家米,着自家衣,也能平顺地过这一辈子。”
那是她心向往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是欢喜的,每次遇到他,她都欢喜,可惜啊,她不能、也无法向他靠近即使半步。
此生都不能。
她目光清湛,笑容既透着一种欢喜,又藏着一缕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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