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安原本欢欢喜喜的情绪,一下子就被泼了一盆的冷水。
她今天这样高兴,一方面是因为新得了一本字帖,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吕方进来跟她说,粮店筹集粮源有了新办法。
朝廷发俸禄,一为俸银,二为禄米。正因为官员的实惠往往并不来源于俸禄,所以发放起来也就不免有些马马虎虎。
俸银且罢了,必须真金白银不能含糊。
那禄米里头的猫腻就是天下公知的了。
官员的禄米必定是陈米,而且质量奇差,碎米,霉米那是日常,里头老鼠屎,蟑螂粪,谷壳糠皮的比例也是相当可观。
也正是因为这样。做官的就没人真的吃禄米。
可又不能不领,领了还要找地方放,最后就发展成了一种产业,那就是官员直接将禄米卖给粮铺,然后换好米,或者直接换成银钱。
全国基本上都是如此,可偏生京城,这全国官员最密集的地方这禄米的生意却不大好做。
首先,这禄米收了只有一条路,就是再卖给穷的吃不起好米的人,京城算是天下首善之地,穷人少富人多,官员品级又高,大量的禄米销路堪忧。
其次,京城的粮铺背后都是有显贵官员撑着的,他们也不屑于做这样的小生意。
所以全国,就京城的禄米价格最低,低到甚至有一换二,一换三的地步了。而且你官越小,粮铺越不给你面子,换的越狠。
所谓穷京官穷京官,这也是京官比地方官穷的原因之一。
可有饭吃的人挑米不好。当真饿极了就等一口饭救命的时候,谁还会在乎那粥棚里舍出来的粥是胭脂碧粳米还是禄米淘出来的碎米陈米啊。
张静安开米铺子,就是为了日后赈济灾民,要是能拿新米换禄米,或者是拿收购新米的钱去换禄米,那是再便宜不过了。
要不然,她急匆匆的要开粮铺,别的且还好说,这粮铺的米粮来源都是有数的,你愣是插进去,要往哪里买粮食呢?
就张静安自己庄子里的出产,怎么也得再过两个月才能陆陆续续运过来呢。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怎么到了国公爷嘴里,竟然成了她盘剥京城官员,囤货居奇的恶行了呢?
她甚感冤屈!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只能看着袁恭,“我怎么会想着借这个赚钱?我就是想着,外祖母生前教我要多多行善积德,我出宫的时候就在佛前许过愿心,要将这行善积德的事情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我花钱买禄米,每逢冬春两季青?不接的时候舍粥布施怎么就不对了呢?京里哪家粮铺换禄米不是一换二?据说还有一换三的。我又不曾比旁人换的贵,为什么人家能做的事情,我就不能做呢?”
袁恭就被她问得语塞。
她说的没有错,可这世上的事情,永远不是仅仅道理这样简单。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张静安解释,只能说,“可这都是京兆尹和顺天府的事……”
张静安觉得他的解释没有什么说服力,京兆尹和顺天府号称天下第一府,可当真却是个没有真正实权的衙门,他们又当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她水光凌凌的大眼睛看着袁恭,袁恭就觉得实在是有些为难。可想到父亲的怒火,还有这京城里谁知道哪里来的哪些歪风邪气,魑魅魍魉的嘴脸,他就觉得,张静安开粮铺这事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他只能劝张静安,“不是好事就好做的,有人恶意揣摩,已经将话风透到了父亲那里,父亲觉得颜面上难看,已经放话,不许你再这样做了。”
张静安就讶然,实在是想不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竟然到了如此的程度,不免又问了一句,“国公爷亲口说的,我做错了?”
袁恭就摸摸她的脸,“这不是对错的事情,是实在不好做。你听话,不要惹父亲不高兴。”
说句实在话,袁恭的父亲国公爷袁泰在张静安的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大的形象,尤其是上次他打袁恭的那次,更让张静安觉得这个人看着道貌岸然温文尔雅的,可骨子里蛮横又霸道。且对袁恭也不好,真的没有什么可亲可敬之处。
可袁恭却不是这样看的,看袁恭这样说,一副不容反对的表情。张静安到了嘴边的话就吞了下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可她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纠结的。
她上一世做了无数的蠢事,大约只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在大灾之年赈济了涌入京城的无数灾民,可难道这一世,她过得比上一世好了许多的时候,这一件好事竟然是做不得了吗?
她偷偷看着袁恭的背影。是真的不想再和他起任何的冲突了。
这世上真的没有谁会知道,她和袁恭如今的平静温馨是多么来之不易。
可也没有谁会知道,她对要在大灾之前,做好准备是多么的热切和执着。
她真的不能做了么?
就因为有些心思阴微的人的闲言碎语?就因为心胸狭隘的公爹的蛮横武断?
她知道自己拿不出什么有效的理由来说服袁恭继续支持自己,可也知道,她是无法就让自己这样放弃,去迁就袁恭的要求的。
第二日,她把吕方又叫了过来,将袁恭的话跟他说了。
吕方也觉得是被兜头泼了一盆的冷水。毕竟这粮铺筹备到如今,做得实在是不错,他们全家都卯着劲儿要在主子跟前露脸呢。可这个时候主子要退,他们也无可奈何不是?
他心里腹诽,觉得肯定是哪家铺子看他们不顺眼,故意在后头使坏,不然哪家粮铺不是这么做禄米的生意的?他给的价格可算是很公道的。
张静安左思右想,觉得这事还是要做,因此就吩咐吕方,不要摆在明面上做了,但是做还是要继续去做,而且禄米还得收,而且越多越好。
吕方这就领命去了。
末了。张静安又去佛堂给佛祖上了一炷香。
佛眼清明,天下有义。她张静安并没有做有愧于自己良心道德的事情。
更不要说,她与别人不同,她既然比旁人多活一世,自然有多活一世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她这一世,还是要将赈济灾民的事情做下去。
此时多收一份粮食,将来就会多救一条性命。
现如今人说任人说,到时候,就能看到她张静安的心了。
她只么有想到,不过过了几天,这事居然就闹得愈来愈大了。
果然如吕方预计的,是有人看他们做事如此积极不大顺眼,这一日就来了个二杆子地顾客,非说他的禄米比别的品质高,要更高的价格。
这禄米的生意,一般看面子,一般就看运气。
那年的禄米质量好,那么商家赚了,那年的禄米质量差,商家也要认赔。再没有就这个讨价还价的,这都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可这个人不讲规矩。
吕方也就不跟他讲规矩,这就不去做他的生意了。
可没有想到,第二日就有个奇葩的御史,居然将这事写了份奏折开始攻讦禄米制度了。
禄米是前朝就留下来的规矩了,要改,哪里是这么容易的?早年的时候,先帝也想做改动,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这回闹起来,也无非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
可事情起因的安国公府二奶奶的生意,那可是没人不知道了。
弄得全京城就她一个人这么做生意似的。
好好一个六品的京官,一年四十五石的禄米。若真的是好米,哪怕只是一般的陈米,也值四五十两的银子,可卖到安国公二奶奶的粮铺,便只有二十五两……
而那些粮二奶奶要是转手出去,大约也就只能赚个一两到五两不等……
好歹还是国公府的二奶奶,怎么这样的小本生意都做?
这事可不体面,不仅盘剥了官员,也抢了那些做小本粮食生意人的生意呢!
一个国公府的少奶奶,又是郡主,怎么可能在乎这点小钱,现如今收这么多的粮食,还不是因为今年天候不好,眼瞧着粮价要涨,所以就等着入冬了之后要大赚一笔呢!
总归,国公爷估摸的最恶劣的情况终究是出现了。
让他更为怒不可遏的是,他都警告了袁恭,管着他媳妇不要作死。可张静安不仅没有停止不说,就在他出声吩咐了之后,还将生意做得更大了一些。
那些奏折的人也打听得清楚,张静安就在短短的十几天内,就收了一千多石的禄米……
他只不知道该如何说自己的儿子和媳妇了。
他也不耐烦去说他们。
他把袁恭叫到书房,二话不熟,就是一巴掌抽在了袁恭的脸上。
然后就让他跪在了那里。
所谓打人不打脸,袁恭已经成年,还娶了亲,可这回袁泰连说都不说他一句,就抽了他的脸,还不许他躲回自家屋里去,就那么跪在了大书房里。
张静安闻讯找了过去,向国公爷求情,说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的缘故。
可袁泰只是看着袁恭冷笑,又看了一眼张静安,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张静安要扶袁恭回去。
可袁恭只跪着不动,任张静安怎么扶也不动。
张静安扶着他的胳膊,他一抬手就挣开了,不耐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