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灯笼泛出的红色光晕依旧温柔而朦胧,锦瑟微微低了头,却见原先坐了人的那个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余两瓣落花,静静地躺在那张椅子上。就如同先前看到的都不过是她在做梦,那里根本没有人出现过。
如果真的是做梦,如果那个人,自年少时便从不曾出现过,多好。
天亮时分,绫罗正陪了锦瑟用早膳之时,海棠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轻叩房门两声,便举步跨了进来,温言笑道:“宋姑娘总算是醒了么?身子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直言于我听,切莫强忍。”
绫罗素来不喜海棠,闻言,冷冷将调羹扔回了碗中。
锦瑟顿了顿,抬头道:“我想见裴先生。”
裴一卿来得倒也快,只是轻衣缓带,倒似刚刚才起的模样,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宋姑娘找在下何事?”
锦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面前:“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那日,先生说我十几日之后,可能会被查出身怀有孕,究竟是真是假?”
闻言,裴一卿淡淡笑起来:“裴某是医者,不是神仙。若姑娘当真身怀有孕,那是月余之期方能察觉的。如今么,裴某也不过是推测——有这个可能而已。”
“那,不知能不能让这可能,变为不可能?”锦瑟容颜依旧如初,平静望着他问道。
裴一卿凤眸一扬,还没开口,绫罗已经倏地站起身来:“锦瑟,你在说什么?”
锦瑟抿了抿唇,依旧只是看着裴一卿。
裴一卿微微冷笑了一声,道:“医者,是为救人,并非为扼杀。还请宋姑娘莫要高看了裴某。”
锦瑟闻言也不失望,只淡淡一笑:“我也不过就是问问,反正也只是可能而已,到时候,也未必就会有。”
语罢,她转身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上,继续低了头吃东西。
裴一卿再度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退出了房间。
海棠就站在外间走廊上候着他,见他出来,神色之中似是带着疑惑,不由得道:“师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一卿淡淡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好奇。这些年,走南闯北见了许多人,却从未见过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今日,却长了见识了。”
“宋姑娘么?”海棠淡淡一笑,“她的心思素来是旁人摸不透的,如今这心如止水,只怕也是深不见底的水。”
“你说得对,世上没有哪个人可以真正完全做到心如止水。”裴一卿顺手敲了敲海棠的额头,“如果有,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活人装出来的,另一种,便是死人的心。”
海棠微微一怔,似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师兄的意思,宋姑娘不是前者?何以见得?”
“因为,她并没有假装心如止水,她装的,是自己还有情绪波动,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裴一卿回头看了海棠一眼,“也就是说,如今在你面前的宋锦瑟,是个活死人。”
*
虽然昏迷了两天两夜,锦瑟精神却恢复得极快,反倒是绫罗神思有些恍惚,刚刚吃过午饭,便露出困倦的模样。
锦瑟恐她积食,便拉着她陪自己出门走走。
许是大街上来来往往人的气息的确比那憋闷的客栈好得多,绫罗精神果真好了些,锦瑟这才轻笑了问她:“怎么这一回你离家出走两三日,也不见那人来寻你?”
绫罗睨了她一眼:“谁会来寻我?如今我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一家,再加上你,只我们三个人,再没有旁人。”
“唔。”锦瑟应了一声,却又继续问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闹别扭?定是他又做错事惹恼了你,是不是?”
绫罗忍不住微微恼了:“总提那些不相干的无谓人做什么?”
锦瑟轻轻“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道:“因为那个‘无谓人’,一直跟着我们呐。”
绫罗脚步立刻便顿住了,回头一看,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那状似随意晃荡,实则一路跟随他们的,不是苏然是谁!
一怔过后,绫罗蓦地便变了脸色,抬脚便大步往前走去。
锦瑟拉她不住,忙的向苏然招了招手,苏然这才又不紧不慢的走到她面前,竟还是那副万事不羁的模样:“上回义妹不告而别,可害得为兄担心了好久,如今见到义妹安然,为兄方才心安啊。”
“我好不好与你有多大干系?”锦瑟笑了笑,“你真正该紧张在乎的人是她,可你却永远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难怪总要激怒她。”
“哪里是为兄漫不经心的缘故?分明是因为这世上女子多小气,实在是难伺候得紧。”苏然摇头叹息了一声。
锦瑟知他对着自己永远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因此也不欲与他多言,只是道:“再难伺候,也是你自己选的。快些寻她去。”
“既如此,义妹稍候片刻,在附近走走便可,切勿走丢了。”苏然笑着叮嘱了一句,继而便寻绫罗去了。
锦瑟看着他逐渐远去,脸上笑意渐敛,终归于一片平静。
刚刚信步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相熟的称呼:“娘子?”
回头,落入眼帘的,毫无意外是前两日几乎成为她夫君的陆离。
锦瑟朝他笑笑:“陆公子。”
陆离眉目依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连叹息:“不过两日未见,娘子怎么消瘦了这许多?教云起好生心痛!”
锦瑟微微退开一步,道:“陆公子非得还这样唤我么?”
闻言,陆离脸上竟缓缓流露出委屈的神情来:“是了,以后都不能这般唤娘子了。娘子,婚礼的事,云起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我知道。”锦瑟点头应了两声,转身继续往前走。
陆离就跟在她身后,叙叙的说着什么,锦瑟一路东张西望,也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刚走出一段不远的位置,陆离忽然拉了她一把,将锦瑟拉进了旁边的一家店堂。
锦瑟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原来是到了他那家价值连城的酒馆,而此时此刻,堂中一个客人也无,却音律齐鸣,场中央的舞台上,舞姬摇曳生姿。再一细看,才发现那些舞姬的妆容,竟都是她也曾研究过的半面妆。
“娘子如此愁郁,云起心中实在愧疚难当,故而备下这一场歌舞,惟愿能博娘子一笑。”陆离拉她在正对舞台的那张桌旁坐下来,又取了先前便备好的水酒,亲自给锦瑟斟了一杯,“娘子,这可是当世罕有的好酒,娘子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锦瑟自他手中接过酒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陆公子这两日,可曾见过我外公?”
陆离摇摇头:“不曾。怎么,外公不见了?”
锦瑟淡淡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疏衾残梦(十)
陆离就坐在她身侧,一手支颐,时而看看歌舞,时而又转头看看锦瑟,只要一见她面前酒杯空了,便动手为她添满。
锦瑟饮下几杯,便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偏头看向他:“你是想将我灌醉么?丫”
陆离挑挑眉,笑起来:“正所谓一醉解千愁,云起也不过是想帮帮娘子。”
锦瑟闻言勾了勾嘴角,却只是一瞬,只低声道:“愁绪满怀,本非几杯淡酒可解。况且,我如今本没什么愁,喝了你这酒,反倒是承认自己有愁一般。我不喝了。”
她伸出手来,将面前的酒杯往陆离面前推了推。
陆离也不逼她,道:“不喝便不喝罢,你我一同观舞。媲”
锦瑟便果真凝神看着前方身姿动人的舞姬,舞袖翩跹间,半面妆时隐时现,着实有些不伦不类。锦瑟微微侧了脑袋看着,时不时的便发出一两声轻笑。
陆离目光依然在她和舞姬之间游移,慢慢的,当锦瑟不再发出笑声时,陆离的目光便凝在了她脸上。
锦瑟觉得很难过,明明依然告诉自己要笑,可是心底的另一个地方,却不断地有奇怪的感觉,拼命往上涌着。她摸不准那是什么感觉,分明是陌生到极致的,却又隐约透着阔别已久的熟悉。
她不爱这种感觉,可是偏偏却越来越强烈,一颗心也仿佛被人揪了起来,她有些承受不住,颤抖着抱住了自己。
“娘子?”陆离在旁边低低唤了她一声,“可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锦瑟眉头紧锁,双眸紧闭,许久,才拼尽全力般的摇了摇头。
陆离打了个手势,丝竹歌舞顿时便都停了,乐师和舞姬皆一一离场,最终,偌大的堂中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锦瑟依然紧紧抱住自己,容颜急剧转淡,仿佛已经难受到极点。
陆离见状,眉心一拧,正色起来:“锦瑟?”
这两个字蓦地撞进锦瑟脑海,竟正与她那翻滚叫嚣着上涌的记忆重叠起来,化作一人的声音,生生激得锦瑟睁开了眼睛,随后,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心头那阵奇怪的感觉终于也逐渐明朗,旗帜鲜明的告诉她,那是她早已遗落很久很久的怨与痛。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那些久远的记忆却逐一纷至沓来,她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终于克制不住地伏在桌案上,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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