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自己上前,握住锦瑟手腕,一把捞开她的袖口。
果然,从前那粒守宫砂,已经无影无踪。
“你——”她一时只觉又惊又怒,转身就要指责苏墨,然而张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良久,终于冷笑了一声:“难怪,难怪她向来坚持自己是不祥之身,不能嫁人,如今却突然要嫁给陆离。苏墨,你待她可真是好!媲”
苏墨擦完锦瑟的发,又拾起她的手来,将每一只手指都细细擦过,才又重新替她塞回被窝,掖好被角。
静静看了锦瑟苍白的睡颜许久,他才终于微微勾起唇角开了口:“那你说,我该怎么待她好?”
绫罗站在他身后的位置,看着他低头望着锦瑟的模样,心中只觉大恸,然而一时却又恨上心头,咬牙怒道:“我早就让你离她远一些,我说过你越是离她近,她心中的痛苦就会更甚!为什么你就是不放手?任两个人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痛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办不到。”苏墨嗓音微哑,却平静,“今时今日,你要我对她放手,我办不到。”
可是不放手,又该怎么办?对苏墨来说,三十年的人生似乎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举步维艰,进退维谷。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什么都不做也是错,将她留在身边是错,放她离去也是错。
“为什么?”绫罗冷笑一声,“就因为你强占了她的身子?你以为她稀罕你对她负责?你以为她会就此甘心做你的女人?”
苏墨双目微微一阖,眉心却透出一丝罕见的倦意,良久,才沉声道:“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古怪了,也不知是毒是病,可是却绝非表面那般安然无事。”
闻言,绫罗倏地变了脸色,重新低头去看锦瑟苍白的容颜:“你是说,她呕血的症状?”
苏墨默然。
绫罗僵直着身子,沉默看了锦瑟良久,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她早就知道丢下锦瑟一个人,对锦瑟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可是她自私,她只想着自己能脱离那人的掌控,只想着能做回自己就是万幸,却忘了只剩锦瑟一个人的前路,是那样荆棘密布。
她这一生,不过二十余年,却已经经历万千痛楚加诸于身,她不是神人,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可是她不会快活的……”绫罗抽噎着,喃喃道,“就算你将她强留在身边,医得好她的身子,也医不好她的心,她只会继续痛苦下去!”
沉默良久,苏墨才终于又开口道:“她如今,亦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绫罗哭声蓦地一滞,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抹了一把泪水,起身夺门而出。
客栈后庭之中,果然有一个人正坐在凉亭中独饮,银须白发,长袖飘飘,从密密的雨帘之中看过去,分明一派仙风道骨,然而在如今的绫罗看来,那却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个人。
她穿过雨帘,走进亭中,看着这个从前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外公。
梅月恒低眉独饮,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绫罗忽然有些想发笑,笑自己年幼时为何不早些醒悟,乖乖听了他那么多话。如今,便只恨自己懂事得太晚,又逃脱得太着急,以至于生生将锦瑟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代替了自己,甚至比自己从前更痛。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凉薄的人。虽然面对的人是外公,然而在清醒之后,她就生生地将这个人与自己划分开来,心头虽然也怨恨,然而却没有半分不舍。甚至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锦瑟,她也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决然抛下她一个人。
可是锦瑟却不同。她这一生,最看重的也许就是亲情,可是偏偏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如今,连唯一仅有的外公也变得不可信任,对锦瑟来说会有多痛,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绫罗前所未有的恨自己,可是更恨的,却是面前这个人。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她颤着声音开口,“此时此刻,她就躺在上面,昏迷不醒。而你,作为她唯一最亲的外公,却在这里喝酒,你不觉得可笑吗?”
梅月恒手中酒杯微微一顿,随后缓缓重置回桌上,双目一闭,竟似养起神来。
绫罗蓦地冷笑一声:“还是你心头也会有愧,也会觉得伤了她没脸面对她?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如今不是应该很满意吗?既然满意,为什么不上去看看,看看你胜利的证据?从此以后,一个行尸走肉的宋锦瑟,就是你的战利品,你连自己的战利品也不想看到吗?”
许久,梅月恒方淡淡开口:“既生而成为那依族的子女,自当有所背负,天命如此。”
“那不是天命!”绫罗怒道,“那是你自己的执拗!那依族无辜被灭,确是天道不公,然而那与我跟锦瑟有什么干系?你将我们当作你复仇的工具,即便你当真复了仇又如何?那依族会死而复生吗?青越王朝会就此断送吗?不会!通通都不会!你的复仇有意义吗?”
“绫罗!”梅月恒终于睁开眼来,如炬的目光扫过绫罗面容,“我教了你十几年,真是教得你太好了!”
绫罗为他气势所慑,竟蓦地倒退了两步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随后道:“我不会如你所愿,我不会再丢下锦瑟一个人,我不会再让她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语罢,她转身冲出凉亭,重新回到了楼上。
梅月恒独坐片刻,脸色变得极度灰暗,复又自斟自酌起来。
*
锦瑟是在两天后的深夜醒来的,睁开眼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她定睛看了那盏烛光许久,这才确信自己真的是醒了过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在昏迷之中与那无边无尽的的黑暗做争斗实在是太累了,如今终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缓缓坐起身来,取了床边备着的一件外衫披上身,仅如此已是费了许多精力。锦瑟不由得又静坐休息了片刻,这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月上中天,一片静谧之中,楼下的空庭之中,竟还有朦胧的灯笼光晕射上来。
锦瑟微微一怔,来到护栏侧,扶栏往下一看,却正对上底下人抬头投上来的目光。
苏墨坐在那一片温柔朦胧的光晕之中,沉眸静静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一声房门响,便已经告诉了他她会出现。
两个人一上一下,静默相视许久,到底还是锦瑟先回过神来,刚刚收回视线,却忽然听到隔壁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锦瑟回头,看清来人,又是一怔。
绫罗眼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头顿时大喜,三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锦瑟的手:“总算是醒了,我多怕你就那样睡着,再也不想醒来……”
只这两句,声音便已经忍不住哽咽了。
锦瑟又是一怔,只觉得这不该是绫罗,绫罗不该对自己说出这样亲切热络的话来。
“表姐……”她有些不确定的唤她,脑中却忽而闪过自己晕倒前的一些画面,便蓦地确定了什么,轻笑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睡着前像是见到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原来却是真的。”
绫罗心中大恸,忽而伸出手来将锦瑟抱住,声音湿哑,“不是做梦,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我再也不丢下你一个人……”
那一瞬,锦瑟黯淡的双眸分明如同霎时被点亮了一般,明亮如同最初,然而却只是片刻,便已经覆灭,随后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与迷茫:“表姐?”
疏衾残梦(九)
“锦瑟,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绫罗强忍眼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如果不是我自私,如果不是我丢下你,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锦瑟,对不起……”
锦瑟在她一下又一下的用力安抚之中,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绫罗这是,要向自己承认她的身份了么?
不知为何,她心头的慌乱却失措翻涌上来,忙的推开绫罗些许,伸手便捂住了她的唇,防止她说出自己怕听到的那些话。
绫罗被她冰凉的手心封住唇,与她四目相视,先是一怔,随后,眼中的泪再也克制不住的落下来。
锦瑟眼睁睁看着她掉了泪,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终于也红了眼眶。
绫罗伸手想要抚过她的眼,锦瑟却先一步拥住了她,低声道:“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你在哪里,姐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姐姐。”
绫罗深深吸了口气,竟克制不住的低泣起来媲。
她早就应该知道,锦瑟早晚会知道她的身份的。她多数时候都是那样聪明,偶尔的懵懂,不过是因为装傻充愣,抑或自欺欺人罢了。
锦瑟微微勾起唇来,抚了抚绫罗的头:“不要哭了,你有孕在身,总是哭,会对孩子不好的。”
又过了片刻,绫罗才猛地抹了抹脸,抬起头来:“你睡了两天了,我去准备点东西给你吃。”
语罢,她匆匆转身而去,锦瑟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她便已径直下了楼。锦瑟无奈,也只能由得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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