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是顾三
梁帝身居上位多年,威压早不是一般二般,他这么开口一问,谢瑜顿时感觉仿佛有重云挟雷从头顶直逼下来,一时整个人都伏得更低了一些,抖如筛糠,好半时竟说不出话来。
此时太医从殿外进来,由侍人引着到了杨眉身前,摸着杨眉腕脉诊了一时,向梁帝道,“郡主这病症不同寻常,臣需回太医院商议脉案,细细斟酌,才敢开方。”
杨眉心道江左邵家都没法子的事情,要是能被你搞定,你也就不用在太医院干活了,出去混个绝世名医流芳千古也绰绰有余……脸上却故意作出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用手绢儿擦着眼睛,立时又是泪流满面。
梁帝跟太医打交道这许多年,怎不知他们这种说法翻译一下约摸也就是“没救了”三个字,摆手命他退下,自向谢瑜道,“替郡主除了这病症。”
杨眉心道谢瑜哪里有甚么解病的法子,便往死里再黑他一把,向梁帝哭道,“阿爹遍寻名医,皆道无法根除,只能日日服用固本培元和暖药物,避免发作,舅舅,谢瑜此人当日对阿眉动手,便未曾想过留阿眉性命!”
谢瑜初时惊惧已过,趁着太医诊病之时脑中急转,耳听杨眉这么说,便向梁帝禀道,“陛下,瑜在北地之时一心南归,徐州之城虽由我族定居,然而城防军备并不在我族手中,我族殚精竭虑为我朝光复徐州,足可见一片南归赤诚之心,又怎会出手谋害郡主?难道要自绝后路吗?还请陛下明鉴!”
梁帝一时沉吟。
谢瑜见这一番话有所奏效,又伏身续道,“胡向东随瑜多年,人人皆知他是谢氏家人,想是有人存心构陷,扮作阿胡的样子迷惑郡主也未可知。郡主如今对瑜心有怨怼,瑜也不敢再辩,是非曲直以后自会明白。”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转头看了杨眉一眼,“我朝以宗族法理立国,婚姻之约关系宗族绵延国家兴盛,从未有轻易废止一说。且瑜在北地之时,便闻郡主之名,多年仰慕……如今瑜既与郡主有婚姻之约,尚请陛下成全瑜一片痴心,瑜将全心全意对待郡主,此心赤诚,日月可鉴!”说完将身一伏,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便趴在地上不起来。
杨眉暗道一个不好,本以为谢瑜被她这么一逼要气急败坏,谁想他竟清醒过来……她心念急转,一时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好把已经去世的便宜亲娘搬了出来,向梁帝哭道,“求舅舅垂怜,这婚约若果然履行,一则阿眉这后半辈子便没法活了,二则便是姑息这等威胁宗室的行为,若是我阿娘仍在,也必然不肯把我嫁给这个贪婪小人的!舅舅万不能让他如愿!”
谢瑜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向杨眉道,“郡主对瑜误会甚深,瑜可慢慢向郡主赔罪。只是依我朝律法,有婚书的女子,若要悔婚,责杖六十,婚约仍旧履行。郡主身为皇亲,应以身作则,断不能留给世人不遵律法的不当影响。”
杨眉一下子连假哭都停了,这什么稀奇律法她也是回到建康才慢慢学习了一点——古代女性真特么没人权啊……早知道在北地就不能这么随便地大笔一挥把婚书签了,然而她回想了一下当日在燕京城外的情景,仍旧认了命:当日她一心只求谢览平安离开,便是知道这什么稀奇律法,只怕……也是会签的。
杨眉打了一阵子肚皮官司,抬头见梁帝面沉如水,神情莫测,心知他此时犹在权衡利弊,搞不好便要将错就错把她塞给谢瑜。毕竟谢瑜身为徐州谢氏之主,再加上她这个舅舅在,以后寻摸个仕途进身简直易如反掌,而且婚后既居建康,也不怕谢瑜翻出天去。
杨眉这么仔细一琢磨,便觉自己已经被这没人权的时代逼上了绝路,遂伸手将发间一股极长的金簪抽了出来,握在手中,向梁帝道,“舅舅若果然要阿眉履了这婚约,阿眉宁愿一死!”
平贵妃站在她身边,见她如此动作顿时大惊,两步上前夺了那股金簪,扔了出去,将她揽入怀中,又哭又骂,“糊涂东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毁伤?”
杨眉就势哭道,“阿眉擅签婚书自是有罪,宁愿用封号采邑拿来抵罪,舅舅竟连这个也不许,想是阿眉没了亲娘,没人给作个主!”
梁帝怒道,“胡说八道!朕几时说不与你作主了?”
杨眉从平贵妃怀中抬起身来,梗着脖子道,“舅舅既要为阿眉作主,便应立时杖毙了胁迫阿眉的无耻小人!”一边说一边便朝谢瑜抬手一指,又续道,“阿眉不懂甚么宗族律法,只是此人这般胁迫宗室女子擅签婚书,若都能最终得逞,日后我朝宗室女子还能有活路么?”
顾佑诚忙道,“阿眉言之有理,陛下三思。”
梁帝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叱道,“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闺女,阿眉这个胡涂劲儿便与你一般无二,日后被各族耆老的折子淹了你这两军都督之时,莫要再来向朕哭求!”
顾佑诚被梁帝说得一滞,然而他与梁帝这许多年,深知他脾性,听他此时口气,已经绝然不会让谢瑜如愿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坐下笑道,“到那时臣定然一力承担,与各族耆老们大辩三千场,绝不向陛下哭求。”
杨眉没听明白他二人的口头机锋,待要再逼迫两句,却听梁帝向谢瑜道,“谢家主,你也瞧见了,朕这个甥女儿跟朕都是这么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十分欠缺教养,谢氏一代清名,门阀贵重,想必你父亲及你三叔也未必愿意容她进门。所以婚姻之约,从此也不必再提,至于你二人之前的纠葛——”梁帝说到这儿像是遇到什么难解之题,一时沉吟。
谢瑜见这势头不好,忙道,“陛下——”初一开口却被梁帝摆手制止。
“你二人之前的纠葛,朕也懒怠再问。”梁帝何等聪敏之人,只看他二人情景,也知事情断不会全似自己这甥女儿所说,至于内情究竟如何……如今深究又有何意趣,他摇了摇头,“阿眉所言甚是,无论原因如何,她擅签婚书,所作所为着实有碍宗室清名,朕即下明旨,革去郡主封号,褫夺汤沐邑,阿眉一介白身,此生再难与谢家主相配,只是你们皆是朕亲近之人,朕只盼你二人泯尽恩仇,好好相处。至于益州——”他想了一想,转头向顾佑诚道,“还是与你这淮安郡王爷作食邑吧。”
杨眉一听不用嫁给谢瑜便知今日大获全胜,至于什么封号汤沐邑她从来便未曾放在心上过,即便如此,听便宜舅舅这个神转折,她还是没忍住差点儿乐出声来,便宜老子就她一个独生女儿,益州转来转去,竟仍是在她这一家两口里折腾……便宜舅舅果然是个护短的……
谢瑜见此事已无转圜之机,想自己这许多时日里一番心血如今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怨恨之意便如野火燎原,*辣地烧了起来,瞬间便烧得理智全无,眼前几乎都变作了血红色,脱口便道,“陛下如此袒护,岂知此女并非真正的顾三小姐?”
他说话时平贵妃已拉了杨眉起来,正在抬手给她整理鬓发,闻言大吃一惊,转脸向谢瑜道,“你方才说什么?”
杨眉顿感大难临头,她在黛山被谢览戳破,很是苦练了一番顾三小姐签章,这许多时日下来也多少有些成就,只写“顾眉”或是“顾氏敏之”几个字并不会出错。然而假的毕竟还是假的,别说让她再多写两个字,便是把文渊阁里没有标点符号的书拿一本出来,她都读不圆转,顾三小姐六岁启蒙,哪里会是这么个半文盲的模样?
若是让便宜老爹和便宜舅舅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会……架在火上直接……烧了吧……
这下子真心搞脱了,只求老天爷心情好,这边死了之后送她回家,去原来的地方再混个半辈子……
她这脑内个没停的时候,大殿里除了她以外三个人六只眼睛都定了在谢瑜身上。顾佑诚见谢瑜总不开口,便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谢瑜方才一句话未过脑子便冲了出来,此时在心中转了几转,自知已不是犹豫的时候,再犹豫下去只怕自己便要率先以污蔑宗室的言论遭殃,不如索性都说了出来,拼个鱼死网破。正提了一口气要放大招之时,却见一个小太监从殿外匆匆进来,那口气便忽忽泄了,一时又委顿下来。
那小太监走到殿前,向梁帝道,“陛下,军机阁谢阁首来了,陛下有旨,谢阁首来不用禀报,直接进来便可,所以——”
梁帝大是意外,“阿览不是病着么?怎么来了?”转脸见那太监仍是一副请示下的模样,便不耐烦摆手,“请谢阁首进来便是,哪里那许多废话?”
杨眉大吃一惊,清晨她离开之时还烧得神志不清昏然睡着的那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睡了一觉起来,竟是烧退病好了?果然这新年一来,终于要时来运转让阿览恢复康健了么?
她还未琢磨明白,殿外便有一个小太监搀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黑裘金冠,身形极其瘦削,待他走到近处,杨眉便知那什么时来运转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谢览由那小太监扶着,走得极慢,然而春和殿本就紧凑,再慢也不过数步之间,便从杨眉身边擦身而过。杨眉只觉扑鼻一股子门外冰雪世界的寒意混着浓烈的药香直袭过来,心中顿生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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