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天子能一视同仁地对待昭平君犯法之事,叫张汤高兴不已。
他的梦想就是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执法之臣,为此他洁身自好,虽身居高位受尽天子重用,却从不受贿,更不许家人借着他的名头经商,家中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
但张汤觉得值得,只要能实现他的梦想,这所有的一起就都是值得的。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小雨丝般的雪像春日柳絮般扬了张汤一身,他才反应过来。
他仰头望天,笑了。
半点没有躲雪的意思,在雪中大步而去。
张汤高兴了,议事殿中的气氛却还是压抑着。
天子垂泪,左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跟着悲伤。
东方朔向来以能说会道出名,左右的人就纷纷那眼瞟他,示意他想想办法。
天子若是越想越气,说不得就得开罪谁。
今天皇后领着太子和长公主出宫去了,再没人有那么大的脸能压下天子的怒火。
东方朔眼珠一转,霎时间有了主意。
“臣恭贺陛下——”
他朗声说来,顿时引得天子扫过眼来。
只是,那目光里含着不悦的怒火。
那意思很明显,天子亲口定了外甥的死罪,不觉得有什么好可喜可贺的。
东方朔不以为杵,认真道:“臣听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尚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臣昧死再拜上万寿!”
天子猛然起身,一脚把身前的案桌踢翻,“一派胡言!”
殿中伺候的立时哗啦跪了下来,天子一怒,天下能有几个人能受得起?
更何况,现下壮年的天子外平匈奴,内治诸侯,天下彻彻底底地掌握在他手里。
早年间像太皇太后那样以一人之力把天子压得喘不过来气,甚至要天子委曲求全的局面,是再不会有了。
东方朔也跪下了,但他却不像旁人那样吓的瑟瑟抖。
他是天子从民间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清楚天子的心性,不会随意迁怒,更不会分辨不出他话中的道理是真知灼见还是阿谀奉承。
天子似一头暴怒的猛虎在殿中踱着步,满殿人都有一种狂风暴雨即将来到的感觉。
然而,片刻后,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
指着东方朔让春陀拟旨:“封东方朔为中郎之职,赐布帛百匹。”
众人大为意外,东方朔却丝毫不意外,痛痛快快地谢了恩。
天子冷哼了一声,大步出殿而去。
春陀忙碎步跟上。
天子直接回的温室殿,皇后同太子和长公主都也已经回来了,正准备打人去宣室殿回禀。
元暶就笑道:“母后刚刚还要叫人去呢,您就回来了。”
天子见着最爱的小女儿,心中怒火消了一大半,温声问道:“你外祖怎么样?”
堂邑侯陈午年纪大了,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三天两头便有些头疼脑热的。
他怕阿娇在宫中担心,不许馆陶同两个儿子告诉她。
但这回严重到都昏迷不醒了一天一夜,馆陶不敢再瞒,这才叫人进宫来报信。
阿娇立时便领着一双儿女出宫去看,把家里人好一通埋怨。
她实在是吓坏了,她心底最清楚,父亲现下活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多给出来的恩赐。
她命运的改变救活了心灰意冷生了重病的父亲,又把董偃母子远远打出去,永生永世不许他们进长安城后,已经是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阿娇对父亲今后的命运,已经完全失去了先知能力。
她只要一想到因为家人的隐瞒,父亲就可能永远地离开她,父女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时,她就难过不已。
好在堂邑侯求生**强烈,这些年又勤于锻炼,身体底子尚算不错,最终平安醒来了。
但太医令的话却不容阿娇乐观,他直言不讳地告诉阿娇,若是再有下次,很可能就永远地醒不过来了。
毕竟,堂邑侯已然七十有三了。
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时,七十三岁已经是耄耋之年了。
阿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下被堵得不行。
原来,父亲已经七十三岁了。
想想也是,她是父母最小的女儿,生她时,大哥已然十岁,二哥都六岁了。
便是她,今年都三十八岁了。
父母又如何不老?
多希望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
阿娇心下酸楚一片,听得女儿脆生生地在那边答她父皇的话。
“外祖醒了,太医令说没事了。”
刘彻松了口气,“那就好。”
元暶撅起嘴,指责他道:“但是您就一点都不好了,都不去看外祖。”
不等阿娇皱眉说她,元暶便已经连珠炮地朝刘彻开火道:“您就是朝政再繁忙,总也能抽出空去看看我外祖吧。”
☆、第四百五十九章 认错
刘彻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逆着光影身姿挺拔,不发一言。
暠儿心说不好,忙去拉元暶的衣襟,示意她别说了。
阿娇瞪了元暶一眼,“你大表哥昭平君杀了人,被廷尉告到了你父皇跟前。”
原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啊!
元暶的气势立时就弱了几分,但一双黑白分明清澈透底的桃花眼还是写满了坚持。
这孩子,孝心倒的确是有的,也不枉她外祖这些年满天下地给她费尽心思地寻花。
想到父亲,阿娇心中立时就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生老病死,谁都没有办法,谁都要面对。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生了几分贪心,希望父亲还能多陪她几年。
她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上前问刘彻道:“昭平君怎么处置了?”
灿白的阳光迎面扑在她脸上,映得她白皙姣好的面庞越发弧线优美流畅,丝毫看不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用宫人私下议论的话来说,皇后就像是九天上走下来的仙人,是不会老的。
但刘彻现下细细看去,惊然地发现阿娇眼角不知何时也爬上了细纹,虽然无损于她的美貌,但到底说明阿娇也开始老了。
他心下顿时心疼不已,他记得从前和阿娇笑着说起她怎么就不老时,她粲然一笑,“你疼我,两个孩子也听话懂事,我的日子过的如意之极,半点也没有要操心的地方,怎么会老呢?”
他当时很高兴,他就是想给阿娇一生平安喜乐。
近来堂邑侯的事情,让阿娇不免心力交瘁。
刘彻想到这里,心下不免生出歉意,他实在该陪着阿娇一起去的。
他把怎么处置昭平君简单地说了,就问阿娇道:“岳父怎么样?”
阿娇笑了笑,宽慰他道:“已经醒了,太医令说没事了,只需要安心静养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间,元暶冲暠儿投过去一个惊讶的眼神。
不是说三姑姑死前求了父皇,将来不论大表哥闯出怎么样的祸端,都免他一个死罪吗?
怎么……
暠儿心中也是微微惊讶,但转念想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
父皇不会为了徇私而叫大表哥凌驾在律法上,如此这般无外乎在当着天下人打自己的脸。
他叹了口气,大表哥也没有什么好冤枉的,他这些年犯的事一个死罪都算是便宜了他。
暠儿轻轻蹙眉,靠近元暶低声嘱咐道:“你别跟着不平,父皇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元暶瞪他一眼,“我知道,我怎么就那么傻?”
暠儿笑笑,又叮嘱元暶道:“大表哥的事别说给外祖父知道。”
元暶想到这个,就觉得头疼,难得地没和哥哥顶嘴,温顺地应了。
又忍不住抱怨大表哥,“你说他但凡肯听话些,哪能落到这样的结局?也不会叫大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想到待会消息传到大舅舅府里后,他还得在外祖父面前强颜欢笑,就觉得心酸极了。”
暠儿向来冰冷的脸上漫过和煦的笑,“看不出来啊,我妹妹真长大了,会心疼人了。”
元暶有些不好意思,恼羞成怒起来:“我什么时候不懂事了?”
暠儿道:“我也没有说你不懂事啊?”
一副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的样子看得元暶有些牙根痒痒,兄妹俩渐渐长大,自然不像小时候好的跟一个人似的黏在一块。
见了面,总是吵架拌嘴嘻嘻哈哈的多点。
兄妹俩这面在说昭平君的事,阿娇同刘彻说着堂邑侯的事也绕到了昭平君身上。
昭平君是阿娇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也可爱的紧,但似乎就一眨眼的功夫这孩子就长歪了,成天只想着寻欢作乐、纸醉金迷。
偏偏隆虑还惯的不行,谁说都没用。
临终前醒悟过来,哭着用千金万两来赎昭平君将来的死罪。
但终究还是太迟了,昭平君罪孽太重,刘彻不能为了他叫自己年终都没脸去祭祖。
阿娇想,这是绝对不能叫父亲知道。
虽说昭平君和父亲祖孙关系一向平平,但到底是父亲的孙子,血脉相连,如何能不难过?
父亲已经七十三了,身体又不好再受不得一点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