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而在看到了大汉蜀地的特产邛竹杖和蜀布后,还以为是大夏已经和大汉开始通商,大大方方地上前询问大夏商人。
大夏商人告诉他这是从身毒买来的,张骞又继续问身毒的位置,大夏商人告诉他在大夏的东南方。
张骞立时停下来心算了一番,大夏在大汉的西南,和长安相距万里左右。
身毒在大夏东南数千里,从身毒到长安的距离当不会比大夏到长安的距离远。
而川蜀在长安西南,身毒有蜀的产物,这证明身毒离蜀不会太远。
如此说来遣使南下,从蜀往西南行,另辟一条直通身毒和中亚诸国的路线,就可以以避开通过羌人和匈奴地区的危险,直接和大宛、康居、月氏、印度和安息通商来往,彻底孤立匈奴。
张骞想到这里,满心激动,恨不得立时就能回到长安城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昂首阔步地走在街市上,双手捧着被他日夜抚摸而格外油润光亮的汉使符节朝大夏王宫走去。
大夏和匈奴来往不多,中间隔着西域诸国。
他们此次归国为了避免路上又被归附匈奴的西域国家抓住送回,故意出其不意往大夏而来,预备从大夏南上,由蜀归汉。
大汉声名远播,西域各国没有没听说过这个盛产丝绸瓷器的富庶大国,想必同大宛一样乐于同汉通商。
张骞预料的不错,一经证实了他手中的汉使符节为真,大夏国王立马对他们一行奉若上宾。
一番宾主尽欢后,张骞主动提出和大夏通商,和大夏互通有无。
大夏国王欣然之下,对张骞提出的把他们护送到羌国边境满口就答应了。
张骞归国心切,一刻也等不得。
第二日就在数百军骑的护送下启程,等终于到达羌国边境和大夏军骑告别的时候,已经是又过去了三四个月。
到了羌国,离大汉就不远了。
横穿过羌国,就是大汉的广汉。
这一路上,自然少不了风餐露宿、饥困交加。
等终于走到汉中的时候,就连炎夏都过去了大半,已然是初秋了。
终于回到汉地的狂喜渐渐平静后,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摆到了张骞面前:柳亦然怎么办?若是大汉容不下她怎么办?
他这一去,足足去了十三年。
如今回来,正值匈奴同大汉打的如火如荼、不可开交之时,两国之间的矛盾前所未有地激烈。
尤其七十年间受够了匈奴人袭扰虐杀的边郡之民,见着张骞妻子柳亦然明显的匈奴人外貌脸上所露出的毫不掩饰的仇恨,都叫人后背冒凉气。
柳亦然敏感地发觉了汉人对她的排斥,为了不叫张骞难做,她默默地戴上了面纱。
张骞想安慰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没法说她看错了,更没法叫汉人原谅。
汉人就是憎恨匈奴人,尤其是边郡的汉人,对匈奴有人更是恨之入骨。
大汉边郡有哪一处年年秋收时不是匈奴人嘴里的一块肥肉?还是一咬就流油的大肥肉。
匈奴人抢掠汉人的财富,杀遍全城就连小奶娃都不放过,以致血流成河。
碰着匈奴人心情好的时候,会把这些汉人带回去当牲口一样地卖掉。
汉人奴隶在匈奴过的是惨绝人寰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干的活却是最苦最重的,动辄就要遭受打骂不说,汉女更是逃脱不了被糟蹋的命运。
甘父曾说,就是匈奴的狗都过的汉人奴隶好太多。
汉人奴隶在匈奴活不过三四年,就会被活活折磨死。
临死的时候,死不瞑目,眼望家乡。
在失去亲人的边郡百姓的怒视中,张骞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汉人还能克制住自己的仇恨,不会蛮不讲理地把情绪宣泄在一个显然不能随军杀戮的匈奴女人身上。
他们只是瞪她,这不要紧,瞪人瞪不死人。
可若是回到长安城后,一心要从匈奴讨回七十多年间血债的陛下勃然大怒,以为他不该和匈奴女子成婚呢?
☆、第四百零五章 悲川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何况是帝王心?
张骞不能肯定陛下心性还是从前模样,于是他想来想去后决定把妻儿留在汉中张家川。
此地在关山之外,距长安不远。
若是陛下能容下自己的匈奴妻子和汉匈混血的儿子,张骞回头来接也没有多远。
若是陛下不容,也可叫妻儿早些逃命。
柳亦然自然明白张骞的苦心,她笑着接受了丈夫的安排。
但等丈夫去后,柳亦然到底忍不住思念不安,整日里翘首以望。
时日长了,汉中之地的百姓也对这个说着汉话取了汉名还给汉人生了孩子的匈奴女人人也有了些好感。
何况汉人有句古话叫罪不及妻儿,匈奴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到底和这个匈奴女人也没多少关系,汉中百姓便时常周济照顾起柳亦然母子。
至于后来因着私下传言柳亦然是匈奴公主,而称她为长悲公主,就连后世北川都是由“悲川”谐音而来又是后话了。
*****
盛夏燃烧完了最后的炎热,倏忽一声就从天地间翩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高云淡、层林尽染的秋。
也唯有雨夜隔窗听雨打残荷和那点微弱的蝉鸣,能真真切切地提醒人夏来过。
入秋后,阳光柔和下来,没了盛夏那般的咄咄逼人。
新近采摘下来的橘子、香梨散发出水果独有的自然馥郁的芬芳气味,让人光是闻闻就心旷神怡。
暠儿和元暶都偏爱吃橘子,阿娇不敢叫他们狠吃,把牙酸倒了是小事,上火了那就糟了。
是以任凭元暶如何又是撒娇闹脾气,阿娇也不肯给她,还瞪了一眼又朝身旁宫人要橘子的暠儿。
她削了个梨,切了些梨条,糊弄了一下兄妹俩。
元暶气呼呼地望着阿娇,把梨条咬的咯吱作响。
阿娇好笑,“不喜欢吃就别吃了。”
元暶狠狠地瞪了一眼坏母后,低头继续吃。
吃完梨,阿娇亲自给两个孩子绞了帕子洗手擦脸,才吩咐奶娘们给他们更衣。
她自己也起身往偏殿去洗漱更衣,待打扮停当后携了双儿女同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往长信宫中去。
王太后从去岁病倒在榻就一直时好时坏,长安城中为了防着国丧,婚事的喜乐就没停过。
王太后是来不了温室殿了,阿娇只能时常带着一双儿女去长信宫给王太后看看。
王太后对阿娇能主动带孩子过来,心下感动不已,曾拉着平阳的手说便是现在去了也无憾了。
引得平阳又在阿娇跟前垂了回泪,阿娇就没好气地说她带孩子去是让孩子们尽孝心,不意味着她自己松动了。
见平阳哭的厉害,又忍不住骂她王太后还没去哭什么哭。
平阳便止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告诉她说太医正都说了王太后大限将至。
阿娇就瞪了她一眼,问她太医正说的话是不是金科玉律。
平阳默不作声,等熬过了太医正说的六月大限,欣喜若狂,说都是阿娇的话应灵了。
阿娇也很意外,前世王太后确实死于元朔三年的六月。
她跟平阳说那话,不过是为了劝慰她,却不想真的说准了。
看来是历史再一次被蝴蝶的翅膀扇动而改变了轨迹,但对阿娇来说也无所谓。
左右到了那和王太后打个照面问句太后安好,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就是刘彻也觉得难为了她,还能博个贤良孝顺的名声,似乎也没有什么意难平了。
但阿娇只要见到王太后那张慈爱温和的脸就会想起往事,往事是不能想的,只要触及,就是一次伤筋动骨。
她不明白,究竟那些以德报怨的人是怎么想的?才能抹掉心底的血肉模糊,扬起笑脸面对昔日仇敌。
阿娇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胸中的那口怒气怎么都下不去。
稚子无辜!
那是一个已经会哭的孩子!
是王太后的亲孙子!
但是她偏偏就能下去手,纵然阿娇对自己说深宫无情,皇家更无情,她仍然做不到释怀。
秋日似乎流动着一种独有的明净,天地万物、宫阁楼宇在这缓缓流动的干净中,都静美的叫人也跟着心静。
阿娇到了长信宫中后,还像往常只和王太后打了个照面,就去了外殿赏秋,由着两个孩子彩衣娱亲。
等两个时辰后再去寝殿中接了两个孩子就回转,彼此都落了个清净。
这日王太后却罕见地出声留住了阿娇,又叫左右都退下,便是暠儿兄妹俩都叫奶娘抱下去由海棠同玉兰看着。
眼见王太后摆出要和她说说贴心话的样子,阿娇纵然觉得同王太后话已说尽,再无话可说,到底也不能再人前落王太后的面子。
只能摆出一脸端庄大方的样子坐到王太后的榻前,由着苦涩的药味萦绕在鼻间。
王太后不在意阿娇脸上的敷衍,她单刀直入动挑明。
“那个刘陵留不得了,你回去同你母亲商量一下,看长安城有什么适龄的贵族公子给她亲自做个媒,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了。别成天跟苍蝇一样嗡嗡地飞在宫里宫外的,净想着给她父王拉拢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