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便知道,这是他选定的托孤重臣。
他一生求仙问道,世人多怕以为他贪生怕死,却没想到面对死亡他会这么从容吧。
或许,她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
哪怕相伴了这一世,也还是不敢说把他看明白了。
她擦着春陀的肩过去,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进了寝殿,他正在榻上眯着眼睛看一卷帛书。
阿娇忽然有些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上前坐在榻边看着他。
她虽然被囚禁在这汉宫中,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了。
他老了,却还是这么英气勃发。时光衰老了容颜,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刚毅。
这样精神矍铄,哪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暗自想着。
“咳咳咳……”
他忽然丢下帛书,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娇看见,那方被他捂嘴的帕子吐满了鲜红的血,红的像窗外的桃花。
病的这么狠吗?
阿娇虽然知道他病了,却从来没到他身边来看过。只是从那些孤魂野鬼嘴里听说他阳气不足,也不久于人世了。
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大概就像从前的争吵过后,她已经预备好道歉他却先低头时的心酸吧。
这夜她没有走,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他榻边。
后半夜时,他忽然大串大串地说起梦话来。
高声疾语,语速快的听不清到底每个字都是什么。
内侍们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偏偏春陀还被打发去宫外办事现在没有回来。
阿娇听清了,她同他夫妻这么多年,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是要水喝还是要衣裳。
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婚夜,正在和她兴奋地诉说着几个月不见得相思之苦。
“娇娇,你好像瘦了些……脸都尖了……饿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如当年对她说的那些。
“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疼着你,宠着你……丢人?哪丢人了?……面子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阿娇忽然有些想哭,可是鬼是不会哭的。
所以她怎么都哭不出来,在他的梦话里她也恍然到了十六七岁时。
那时的时光真是叫她终生怀念,刚刚成婚甜情蜜意自不用说。太皇太后和景帝舅舅都在,满宫上下都像小时候那样宠惯着她。
只是到底破灭了……
春陀终于回来了,他听清了刘彻的话。
他哭的比刘彻还厉害,鼻涕眼泪一把。
“陛下啊,您就忘了吧……”
春陀这一辈子,还是头次在刘彻跟前说这样僭越的话。
哪怕,是在睡梦中被魇住的刘彻跟前也是头一次。
刘彻是咳嗽吐血而醒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开满了锦被。
阿娇注意到春陀虽然慌却不惊,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的确活不久了。
“娇娇——”
刘彻忽然望向她惊喜地喊道,大颗的泪滚落下来。
“你终于来了……娇娇……”
他的声音像极了同母亲走丢的小孩,委屈却又含着满满的愉悦。
他极力想撑坐起来,够着阿娇。
春陀只觉得背后发凉,都说人死前阳气转弱,阴气大盛会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
难道陛下真的见到了陈皇后?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殿中诡异地沉默下去。
阿娇的心终于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只是不能只爱她一个。
她望着日暮途穷的刘彻,终于笑了起来,牵强却又解脱的一笑。
而后,起身就走。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使出浑身力气大喊“还怨我吗?”
他说“我”,而不是“朕”。
她泪目,顿住脚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点头。
她快步走出宫殿,不敢回头。
没等走出五祚宫,就听见了“铛铛……”的丧钟声响起。
紧接着,未央宫、长乐宫都纷纷敲起丧钟。
刘彻死了。
这天是后元二年二月丁卯日。
他活了七十岁,人到七十古来稀,也不亏。
她边走边想,有灼热的泪从脸庞滑过。
她没有去理,鬼是不会流泪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九章 彼岸花
刘彻死了,阿娇终于可以从他身边挣脱去投胎。
这是她盼了许久的事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阿娇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她终于出了封印自行解开的长安城。
天地间无形中自有一股力量引导着阿娇一路到了鬼门关,她无数次听说的鬼门关。
她没有丝毫犹疑,穿门而过同四面八方而来的亡魂踏在了黄泉路上。
原来所谓的黄泉路,并没有奔腾不息的河水,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黄沙和铺天盖地烈火般燃烧着的血红色彼岸花。
阿娇不禁站住了,痴痴地看向漫无边际开在黄沙中的宛如鲜血浇灌而生的绚烂花海,有花无叶,妖艳中摄人心魄,宛如绝世姬。
身边的亡魂躲之不及,纷纷窃窃私语说起关于它的面目各异的传说。
这些传说里,有一条却是一样的,邪恶、妖媚又预兆着生死离别,这是不详之花。
阿娇却屈身向前折过了一朵开的最好的彼岸花,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响起。
有鬼小声劝她“那个摘不得的……”
阿娇信手把它簪在发髻间,微微带着几分清冷的笑道:“为什么?它既是花,便没有什么摘不得。”
她说完便徐徐而去,一步步竟似是九天玄女临世,风度浑然天成。
彼岸花龙爪般的花瓣倒披着卷曲开,花蕊像流苏一样垂出花朵。簪在青丝之间,行动间明媚华丽极了。
她没有停顿径自上了奈何桥,茫茫鬼魂中她发髻间的那抹血红惹眼万分。
阿娇生前曾为皇后祭天,又何惧这些打量?
她浑没有在意,反倒出神了。
因为快到望乡台了,无数排着队的鬼魂都在回首在看一眼今生种种。
但浮生若梦,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何必还要执念还要放不开?
阿娇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眼看就要到她了。她只要喝掉孟婆手里的一碗孟婆汤,就能把这辈子的恩怨情仇全忘掉而后了无牵挂地开始新的一生。
她傻了很久,刘彻也傻了很久。
其实两个人不合适,谁也说服不了谁,就不应该在一起。
白白让时光把彼此磨成陌生的模样,他恼她的任性妄为,她也恨他的风流。
来生还是不要相见的好,她想。
她用力收住眼中的泪水,倾耳听着周围的喧闹。
人就是这样的,总爱热闹,总怕冷冷清清地。
忽然间,她听到了有人说起刘彻。
“陈兄,你怎么也来了?”
“别说了,也是倒霉,先帝薨逝临时却要改帝陵。着急忙慌间,一根圆木砸中了我,也真是时运不济。”
“这是为什么啊?左右现在我们都死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对,也没什么。就是叫把皇后葬到先帝身边去。”
“我说什么事?这不应该吗?唉,皇后虽然临到头了造反,但到底生育了三女一字,卫氏又劳苦功高。”声音有些感慨,陛下从前英明神武,不想到了晚年简直一团乱。求仙问道,重新方士,逼死太子,最终只能立一个不懂事的皇子为太子。
被称为陈兄的声音便长长地“咦”了一声,满是不屑。“你这又是听谁说的啊?那都是废后了,怎么能跟陛下一块葬?难道陛下就一个皇后啊?这位可是陛下的心头肉,和陛下合葬,享的是元后的待遇。”
这话一出,一下炸了锅。
人,天生就有丰富的好奇心,更别说是这样活着的时候万万听不到的皇家秘辛。
有些人感叹气陛下为什么这么狠心,更多的人却是说起这个临死还被皇帝记在心里的皇后。
陛下有过三个皇后,两个都变成了废后,自然答案就是被追封的李皇后了。
想明白了这个,鬼群中啧啧惊叹声又起。
李皇后,谁不知道?
听说长的特别漂亮,在世的时候为夫人就差点把卫皇后都顶下去,死了还是被追封为后。
嫉妒、艳羡、猜忌……
说什么话的有,这些话里李夫人几乎能赶上祸国殃民的妲己了,也就是陛下雄才大略才没有误国。
阿娇楞在原地,世界忽然寂静下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和滚滚而去的忘川河水也听不见了。
她终于知道了刘彻死的那天春陀去干什么了。
迁追封的皇后以元后之礼合葬,而且这个皇后的身份还经不起考究,这样的事也只有跟了刘彻一辈子的春陀能叫他放心。
她极力忍住的泪水再次磅礴而来,她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
她那个时候已经叫李妙丽了,正怀着髆儿。
孕吐的什么都吃不下,他心疼的不行,恨不得以身代之。
她记得很清楚,她彼时犹还在记恨他废她,所以听了这话不过冷冷一笑道:“别说生孩子代不了,就是百年之后合葬的也不会是我李夫人!而是卫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