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随意坐下,冷淡的脸上丝毫不见表情:“土地说你不高兴,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位土地真是尽职尽责,着实令人佩服。
无忧笑了笑:“没有啊。”
他拢了拢袖子:“这么说,你是在怀疑本君的判断力?”
连“本君”都给逼出来了,看来是万万不可敷衍塞责的啊。
无忧琢磨着把这点破事儿放在心里确实不是她的风格,也不想因此而影响了自己的工作心情,遂将心事向大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听完之后,大人半晌都没有开口。无忧也不着急,闲闲地摇着扇子坐在窗边赏芭蕉,只可惜没香茗作伴。
很久之后,大人才站起来,唇角勾起,淡淡地微笑:“无忧,我倒觉得……”
“嗯?”无忧转过脸去看他,难得大人也这么正经地面对感情问题啊。
“现在是吃饭比较重要。”
“……”
大人牵了她的手往外面走,无忧踉跄地跟上。
在路上,却听到大人清淡的声音:“没关系,你慢慢习惯好了。”
从前习惯他当冷漠上司,现在习惯他是自己的男人,这个转变……有点忒大了,很有挑战性啊。
“反正时间有的是。”
无忧一听,眉头不由地舒展开来,尽量维持矜持地弯起唇线:“是,无忧会努力的。”
今年初冬气候颇寒,寒风凛冽,万物凋零。一场落雪过后,天地一片苍茫,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恰似晶莹剔透的琉璃雕成,在淡薄的日光下,一片素光漫射,亮得逼人的眼。
屋子里摆了好几个火炉,都焚着上好的银霜炭,熏香鼎里还存了一把沉水香,烘得房间里暖香袭人,似乎连呼吸里都浸润着幽甜的暖香,初夏揉着眼睛靠在软榻边做针线。
先生备下厚礼再三请求,乔烨终于许下他与初夏的婚事,日子就定在来年初春。初夏这丫头正给自己准备嫁妆呢。别的不用她操心,哥哥都准备得极是稳妥。但这些针线却要自己亲自动手,饶是她如今这不分日夜地赶,到来年初春也不见得能做完呢。
做得久了,眼都涩了,初夏放下手里的活计,歪歪脖子,揉揉手指,伸了个懒腰,打算休息一会儿,接着再做。抬头正准备起身去给自己倒杯茶,视线里却忽然闯入一个身影,她怔了怔:“先生。”
原本安静坐在桌边的俊美男子起身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你叫我什么?”
她的脸红了红:“……之华。”伸手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低声道,“多谢。”
“不必。”他握住她的手指,抚摩着纤白的指尖,“累不累?”
她只是摇头而已,并不说话。
“初夏丫头,在不高兴吗?”
“没有。”
他的声音简直就像这暖香一样,甜蜜柔软地把她包裹起来:“那便是在躲着我了?”
初夏诧异地抬眸:“不是。哥哥说成亲之前,我们不宜多见面。”
“所以你就真的不见我了?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这屋子里实在是太温暖了,暖得初夏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她绯红了脸推他:“本来就是图个吉利嘛。都怪哥哥,日期定得这么早,我再不加紧都快来不及了。”
陶先生了解地站起来,倒是忍俊不禁地微微一笑,容颜艳丽,眉间便似盛开了一朵芙蓉,色如春晓之花:“丫头倒还学会下逐客令了。”
初夏亦笑颜明媚,灿若阳光。
目送陶先生远去,估计着他已经出了院门,初夏脸色顿时一变,一口鲜血喷出来,将心口上的衣裳染成湿漉漉的红色。
就仿佛从心里长出了一根荆棘,蔓伸开来,刺穿肌肤,在心口上开出一朵妖娆的花。
今年初冬,社会颇不安定,朝堂之上更是风起云涌。大臣中有升了又贬的,有贬了再贬的,有金科题名的,有春风得意的,世事百态,各不相同。在这种你乱我乱大家乱的情况下,各种阴谋诡计、权利营私闹哄哄一齐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彼此勾心斗角,不比最狠,只求更狠。
说到当朝皇帝,在位长达四十年之久,其实倒还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明君—至少在听取御史进谏、减免赋税徭役、安抚百姓这方面做得还是很到位的。虽无甚大成就,但统治期间境内安定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歌舞升平,也算是尽职尽责了。如若身体无碍,这皇位估计还可以一直坐下去。
只可惜早在一年前皇帝就被痼疾缠身,虽勉强撑了几个月,到底年纪大了,始终不敌恶疾,如今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了。期间都晕死过去好几回,棺材都准备好了,可他偏偏又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吊在床上。
其实如果当朝的太子殿下稍微争口气,朝内也不至于乱到如此地步。可叹当今太子偏又是个整天只知花天酒地、寻花问柳的纨绔膏粱,喜好酒色,昏庸无道,不理政事,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想要坐稳皇位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故,没权势的想借此机会攀个高枝儿,谋造反的想凭此时机篡个皇位,大臣们站队的站队,倾轧的倾轧,朝里被分据为好几大版块。每个王爷身后都聚集着强大的人脉,麾下都有无数的门客智囊,为其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其中最有竞争力的当数无忧如今借住的乔王爷府了。
最具竞争力就意味着最具危险性,前两日这府里还闹刺客来着,大人懒得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忧即使想卖他个人情也无能为力,只好任由他被刺客活活刺了两剑。
要不说要当皇帝的人运气好得逆天呢,两剑皆刺中要害,乔烨愣是没死,两剂药一用,人照样恢复得好好的。可怜那刺客,人没杀死,反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连个陪葬的都没有,只好在黄泉路上和基本上不会开口的鬼差做伴。
以上,便是无忧在湖边的假山后面坐着钓鱼时,零零散散地从侍女们口中无意间听到的八卦。
话说回来,王府的侍女们还真是了不得,有差事的时候专业素质比谁都强,端茶送水刺绣女红样样来得;无事闲暇之余打听到的八卦也比常人猛得多,上到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皇帝老子,下到某某大官最宠爱的小妾和谁偷情……凡是八卦,无所不知,无所不谈。
无忧从中选择有用信息摘录下来,就基本弄清了当前形势。
虽然她没兴趣凑这种人世间的热闹,但大人不说走,她也绝对不可能离开,在此旁观一下凡人勾心斗角倒也无妨。更何况那位漂亮娇俏的七小姐好事将至,她是乔烨最宠爱的妹妹,婚礼定然隆重华贵,应该也还值得瞧上一瞧。
人人喜气洋洋,处处锦绣盈眸。整个王府热闹难述,只见一派繁忙。华服的官员、夫人、小姐、公子皆携重礼来贺,王府门口车水马龙,华盖蔽天。王府执事一字排开,分工详尽,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分内之事,不敢有一丝马虎。花红礼轿,爆竹齐鸣,皆饰着华丽的红绸,轿角镶着镂空鎏金的雕花,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新郎虽身着大红礼服,却依然气质出尘,飘逸若仙,丝毫不损其绝世之美。新娘则无法看清容颜,但可见其身姿娉婷,落落有致,想来也是绝世佳人。
因王府七小姐天生性格羞怯且身体不好,故拜过天地之后,她便被丫头扶着回了新房。
酒席上喧嚣不堪,觥筹交错,划拳行令,闹得那叫一个喜庆。陶先生素日虽看上去性情温和,但事实上却是极为高华疏离,教旁人不免心生敬畏,故众人都不敢多灌他酒,也不敢如何难为他,不过是拉着他,不肯叫他回屋罢了。
夜有些深了,大人和无忧起身告辞,一同出了大厅。快走到院子的时候,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出来拦在他们两人身前。无忧停下脚步,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劫道之人,挑眉笑道:“哎哟,新娘子怎么出来了?”
初夏轮廓优美的脸半隐在黑暗里,静了很久,才缓缓道:“孟婆大人,小妖是前来归还您的寻魂卦的。”
无忧微微叹出一口气,劝道:“七小姐,虽然我需要灵魂,但并不想把你的喜事变成丧事,寻魂卦的事日后再还也不迟。”人家有原则的盗贼还红白事不盗呢。
“不会死的,以后乔府七小姐还会继续活下去,不会死在这里。”
无忧扯扯大人的袖子,抬头看着他,大人淡淡地道:“听她说下去。”
少女的每一句话坚定又清晰:“我已经知道您的规矩了,我只是想以自己的灵魂,换回另一个灵魂。我希望您能把乔初夏这具躯体里原本的灵魂叫回来,她应该还未轮回。我已经和先生拜过天地,此生无憾。您也知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成全了先生。”
“这倒不是不可以。”即便轮回了也能在地府里查到备案,无忧道,“我只是很奇怪你为何要换回乔初夏原来的灵魂啊,小蝴蝶,你不是很喜欢陶之华吗?”
一个月前锦囊里的寻魂卦又少了一卦,然后有关乔初夏身体里灵魂的信息就传了回来。
烂俗到了极点的开始。在她还是一只尚且不能化形的小雪蝶时,一日偷空出去游玩,结果在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撞在蜘蛛网上,怎么都挣不开。就在那只蜘蛛缓缓靠近想向她体内注入毒液之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拦在中间,温柔地捏住她的翅膀,把她悬空提起,小心地捧在手心,走到院子摊开手掌,声音温煦若阳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