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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奥爱憎录 (川崎百合)



也许因为自小不受父亲宠爱,将军家治从未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人与人哪有根本区别,无非自己恰巧生在千代田城,又恰巧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才成了世子,才成了将军。大名家臣们恭敬有加,大奥诸女笑脸相迎,无非因为自己的身份罢了。他若与个寻常町人对换身份,这些满脸忠义的男女再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曾听过一些大奥秘事,听完只觉得全身发冷。人人都说大奥是将军私宅,将军是唯一男子,也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其实都是表面文章。三代将军大猷院的乳母春日局定下规矩:大奥是“妻妾同居”之地。大奥为什么存在?就是为了给将军大人诞育更多的子嗣。妻妾同居,女子间的战争无法避免。不光御台所与侧室,侧室之间的战争也日日发生着。

侧室得了将军宠幸,也不意味着能一步登天,若没生下子嗣,仍要在阴暗的长局居住,还会被人讥为“不净夫人”。不净!是说被将军临幸过的女子变脏了吗?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也曾听说,将军若与侧室同寝,会有女子在一边陪伴,这女子一夜不眠,始终竖着耳朵,听着将军与侧室的一切动静,第二日一早再向御年寄之首汇报。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做,必须是未被将军宠幸的女子才行——这样的女子被称为“清娘”。被宠幸过的“不净”,未被宠幸的是“清娘”……

这是什么说法?是说将军不干净吗?……

快到正午了。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像一条淡金色的光柱,无数灰尘在里面浮动。大名们穿着挺括的麻地礼装,跪坐在新换的榻榻米上。同样的衣料、同样的款式、发髻也是一样的,分不清谁是谁。将军家治垂下眼,榻榻米是年底换的,还有一丝兰草的余香。兰草被割下来,先在太阳下暴晒,再被紧紧捆住,拼成一张一张的榻榻米。兰草若有知觉,也会觉得拘束吧?就像现在的自己。

他是这些男子的主君,他们口口声声愿意为他而死。可他并不相信,他们也知道他不信,还是假作不知地说个不停。将军家治扯动嘴角笑了笑,一种难堪的落寞涌上心头。

偌大的黑书院充满了清冷的空气,就算点着火钵,也敌不住从心底涌上的寒意。将军家治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直些。他得想些其他的事,让他觉得暖和些的事。比方说万寿姬,比方说御台所……还有广桥。

大奥里也在忙着镜开式吧?她们会觉得高兴吗?她们吃了小豆年糕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想吃小豆年糕啊……雪白年糕在飘着干桂花的小豆汤里载沉载浮……可惜我要减肥啊。

今天抽空看了看江户时代的情报志,就是德川宗武的儿子松平定信让人偷偷编的(松平定信之后会出现在文里),里面有许许多多八卦。比方说:宗武的女儿节姬和老公的关系太亲密,甚至受了伤,不得不让大奥里的奥医师来诊断了一下……

“太亲密”这句话言简意赅,当时我就震惊了。







第33章 善哉
将军家治在黑书院发呆,广桥在大奥里帮御台所分发“善哉”。据说佛祖褒奖弟子时常说善哉,为了好口采,人们也把正月吃的小豆饼称为善哉。

和中奥一样,大奥里也有开镜式,不过开的是供在女子们的梳妆镜台前的镜饼。因为是武家,用刀子切开圆圆的镜饼令人联想起切腹的场面,在新年里不太吉利,所以黑书院里的镜饼由护卫们用手掰开。大奥女子娇弱,纤纤玉手哪里掰得开,所以便用专门的白木槌击打,再硬的饼,打上数次便也碎了。

镜饼击碎后装入食盒,由御年寄松岛遣人送去御膳所,御膳所仲居早已备好许多小豆馅。在镜饼表面涂上小豆馅,仲居们小心翼翼地送回来,御台所再分给女中们食用,也算慰劳众人辛苦,希望在新的一年也一如既往忠勤。女中人数多,御台所去年亲手分发过一次,累得手臂酸软,养了几日才好。今年广桥帮忙发放,从未之刻(约十四点)到申之刻(约十六点),发了无数块,终于发完了。

御台所正在休息间逗弄万寿姬,孩子玩了一下午,有些倦了,乌黑的睫毛垂了下来,似乎随时都会睡着。乳母接过姬君,准备带回去让她休息。

广桥走了进来,向御台所行了个礼。像是想起了什么,御台所露出笑容,招呼她坐下。广桥斜斜地坐在下首,御台所悄悄地说:“还记得京里的善哉吗?”

广桥笑着点头。京里的善哉和江户大不相同,小豆加水煮得软烂,再调入砂糖,制成小豆汤。葛粉搓成半透明的团子,配上方形年糕,一起入小豆汤里慢火煮,煮成赤褐色的善哉。团子弹牙,年糕绵软,混着小豆的清香,还有恰到好处的甘甜。大奥吃的善哉硬邦邦的,饼上的小豆馅也不加砂糖,实在毫无滋味。

正月里太忙,广桥一连几日都没能安心吃饭,早忘了善哉的事。御台所一提醒,顿时觉得可惜——应该吩咐御膳所备上一些,御台所一定想吃。

“广桥糊涂了。没有给御台所大人准备。”广桥低头请罪。

御台所摇了摇头,嘴角浮出神秘的笑容。广桥有些惊讶,御台所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让人备下了。就等你回来一起吃,时候正好,还是热的。”

火钵边搁着只黑漆食台,端端正正放着外涂黑内涂朱的托盘,边缘饰着葵纹和菊纹莳绘,正是御台所专用的。

托盘里放着两只黑漆莳绘碗,碗下垫着绀地染葵纹的袱纱。广桥有些不安,赶紧伏下身,急急地说:“广桥不敢与御台所大人同食。”

“在滨御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来到大奥后……什么都变了。”御台所悠悠叹了口气。

“广桥在滨御殿时不知规矩,实在罪该万死。”

世易时移,万事不同了。在滨御殿,她们像是同被流放到江户的落难女子,时时在一处。规矩什么的都不太在意,一起怀念京里,一起笑话江户粗鄙。可如今不同了,事事都要小心,有无数眼睛看着。

“算我赏你的,就不算同食了。”见她坚不肯受,御台所妥协了。

广桥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膝行上前,把莳绘碗捧在手里。这善哉煮得极好,混了砂糖的赤褐汤汁有滟滟的光泽,雪白团子和年糕顶着豆泥,在碗里载浮载沉。

“广桥谢御台所大人赏。不敢在御台所大人面前进食,请允许广桥回去用。”

御台所点了点头,有些忧伤地看着莳绘碗,善哉还是滚烫的,袅袅飘出稀薄的蒸汽。大奥做得出和京里、和滨御殿一样的善哉,可吃善哉的人却不一样了。广桥可以和伦子女王一起吃,却不能和御台所一起。

人还是同样的人。依然是长中带圆的脸,长而媚的眼,眼角上扬,似乎扫到鬓角去。广桥的长相算是妩媚的,和她的气质有些冲突。御台所惊异地发现,广桥的样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岁月格外优柔,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广桥今年二十八岁了,比御台所大四岁。

有短暂的寂静。好在两人相识十四年,就算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广桥默默地望着火钵边的托盘,上面还剩一只碗,孤零零地立着,不知怎么的,看着有些悲哀。她突然想到了将军家治——不知御台所有没有给他留一碗善哉呢?

傍晚御锭口没有来通告,将军家治今晚不会来了。黑书院也有开镜式,他忙了一日,也该累了吧。

广桥陡然一惊。她是跟随御台所的御年寄,将军家治的事,中奥有田沼意次,大奥有松岛,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今日是怎么了。也许也是累了吧,休息一晚就好了。



镜饼已经吃完,门松也已撤去,正月的气息慢慢淡了,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已是二月初,突然降下一场大雪,江户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大雪从昨晚开始下,直到今日正午,还是搓绵扯絮,没有停的意思。

德川治济在文几前呆坐,手边放着四季草花砚箱,光亮的黑漆底,金粉洒出竹、椿、梅等四季花草纹样,做工精巧。这是父亲给他的,他常取出赏玩。最近心绪不宁,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方才取出一册古今和歌集,翻了几页,只觉得刺心。生离死别多悲痛,在和歌里都是淡淡的,似乎只是寻常,和花开又落没什么区别。也许是他修为不到,也许是见识尚浅,读不出字里行间的心碎,他读来读去,只觉得歌人们全无心肝。

两个月前,德川治济和阿富第一次见面,在梅屋。他原对阿富充满成见,可一见之后,所有成见化为乌有,像是春日下的桃花雪,太阳一出,转眼融得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富是美人,但美人他不是没见过,父亲是德川家第一风流人,别说侧室,连女中都是千挑万选来的。他从小见惯了,眼光也挑剔,女子脸上有什么瑕疵,一眼就看得分明。单论容貌,阿富也没美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但她身上有种天真洁净的气质,让他忍不住被深深吸引。

阿富虽是伊贺者出身,也许很单纯,谁知道呢,也许她就是个异类。德川治济回忆起那日在梅屋的事,突然口干舌燥起来。阿富含羞带怯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默默不语,小脸羞得通红。他温柔地吻她,她凝视他,眼里有信任的光。他热血沸腾,用尽全部自制力,才能保持动作轻柔,他不愿伤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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