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问题确实重要。松岛觉得要劝劝将军大人,到时候也要请田沼大人开口,毕竟田沼大人是侍奉过三代将军大人的忠臣。”松岛字斟句酌地说。
“不敢不敢。若论对将军大人的忠心,还数松岛大人。不光大奥,整个千代田城人尽皆知。”田沼赶紧接口。
松岛又瞥了他一眼,带了些嘲笑的神气。
“都是肺腑之言。田沼不敢,也不愿在松岛大人面前作伪。”田沼坐正了身子,一脸严肃地说。
松岛摸出怀纸按了按面颊,笑着说:“若论花言巧语,还数田沼大人。整个大奥人尽皆知。可是啊,明知说的是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听着也开心。”
“松岛大人开心,就是田沼的福分了。”
松岛咳了一声,守在门外的女中快步上前,旋即又退了出去。
“田沼大人喝了别人的酒,也不能不喝松岛的……而且,既然喝屠苏酒,一献(三杯)远远不够,得喝上三献,才是情真意切。”
“三献?那田沼要醉倒在此了。”
“谁不知道田沼大人海量?”
“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
松岛横了田沼一眼,正要开口,四、五名三之间女中鱼贯而入,她也闭上了嘴,脸上浮起一个捉狭的笑。女中们捧着外黑漆、内朱漆的托盘,里面满满堆着正月菜肴——香榧、柿、核桃、山芋、栗子、蜜橘和羊羹等十二组果子;由海带结、干鲍、贻贝、年糕等食材煮成的杂煮;萝卜、牛蒡、烧豆腐等小菜。走在最后的女中举着朱漆屠苏器,銚子上用金粉洒出松竹梅图案,酒杯外缘还描着金边。
松岛使了个眼色,女中斟满一杯,递到田沼意次面前。松岛面前也有酒杯,可女中只是浅浅斟了些,似乎不到三分之一。
松岛举杯就唇,望着田沼一笑。田沼苦笑一声,把杯中酒喝得干净。
一杯又一杯,每杯斟得满满的,田沼都喝得涓滴不剩。松岛把酒杯托在手里,笑吟吟地看着。松岛是故意罚他,因为他喝了广桥的酒。这九杯屠苏必须喝,还必须喝得爽快,算是负荆请罪。
“田沼大人请用菜。”女中殷勤地劝他。
举箸夹了块牛蒡,田沼向松岛微微一笑,松岛的表情缓和下来,回了一个笑容。
松岛口味清淡,不爱海鲜,最爱牛蒡等蔬菜。这他是知道的。
松岛走了,御广敷里还留着香气,是她身上的脂粉香。田沼意次摸出手巾按了按鼻尖,起身离开。许是坐得久了,双脚有些麻木。难道当真上了年纪?田沼只觉啼笑皆非。
御广敷离将军家治所在的御座间有些距离,田沼意次不紧不慢地走着。除了粗使的御坊主,千代田城里谁也不能疾步快走,怕被人误会,以为有什么突发事件。
绕过一条走廊,再绕过一条走廊。走廊铺着光洁的松木板,外面是成片的空地,春夏长满绿草,映得人须眉皆碧,如今全被白雪覆盖。下了一场雪,千代田城突然有些荒凉。
不时有御坊主和低级役人走过,远远看见田沼,都忙忙地停住行礼。他不用出声,也不用回礼,直接经过便可。在他们眼里,田沼是将军大人最信任的人,在千代田城里呼风唤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刚才在御广敷里颇受了折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真讨厌啊,要是能住在没有冬天的小岛上就好了。
我觉得竹富岛就挺好的,计划好了,就差钱了。
明天就去买年末十亿的彩票。大家等我的好消息。
第32章 镜开
正月的仪式太多,过了七草日,又是镜开日。将军家治懒懒地倚在织金葵纹肘枕上,看侧用人田沼意次指挥护卫们忙个不停。
将军家治平日在御座间处理政务,今日特地来这黑书院,因为要举行开镜式。黑书院与白书院都是将军接见大名的地方,黑书院级别更高一些。从千代田的大广间向前,穿过松之廊下就是白书院,再一路向前,穿过竹之廊下,才能进到黑书院。黑书院和将军家治日常起居的御座间更接近些。为了将军大人的安全,能入黑书院的大名除了御三家、御三卿等德川本家,也就是代代侍奉德川家的谱代大名们了。
今日黑书院里多了件物事,也就是饰在墙壁前的一副盔甲。这是四代将军严有院(德川家纲)吩咐甲胄师造的,原型是东照权现(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时穿过的羊齿盔甲。
据说东照权现有段时间为噩梦所扰,夜夜不得安静。他试了许多方法都无效,特吩咐奈良的名甲胄师岩井与左卫门打造一副可祛恶灵的特殊甲胄。岩井与左卫门翻阅古籍,设计出一个特别的头盔——粗牛皮鞣制,额前部分饰有金箔打的羊齿状前立,故名羊齿盔甲。
说来也奇,东照权现得了这甲,立刻没了噩梦的苦恼。之后在“关原之战”时披挂此甲,轻而易举地取得大胜。十余年后“大阪之战”勃发,东照权现携带此甲自江户赶往大阪,如期灭了丰臣一族,成功夺取天下。因此东照权现将羊齿盔甲视为祥瑞,权现薨后,这盔甲也被仔细收起,供在久能山东照宫里。
到了三代将军大猷院(德川家光)的时代,也许因为与父亲台德院(德川秀忠)关系紧张,大猷院格外尊崇祖父。大猷院特意将羊齿盔甲从久能山迎回,郑重其事地供在千代田城里,还将它封为德川家第一利器。严有院有样学样,专门仿制了一副羊齿盔甲。每到正月十一日那日,他会将仿制品饰在黑书院,并与亲藩大名们同食镜饼,表示不忘东照权现的勇武功绩。
也许是从小看惯了的缘故,将军家治对这盔甲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墨黑色生铁板,用焦茶色粗绳编织在一起,再配上金光闪闪的羊齿盔,看上去冷而硬,并不让人愉快。东照权现伟大是伟大,可也薨了一百余年了,他对这位祖先隔膜得很。
东照权现和台德院都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家治活了二十五岁,虽也学过弓马骑射,从没和人动过刀,更没见过杀戮。眼前这羊齿盔甲十分沉重,据说有八贯(约三十公斤),上战场时穿着它,别说奋勇杀敌了,连行动都不便吧。他记得祖父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说过,谱代大名井伊家家祖,有“井伊赤鬼”之称的井伊直政常穿的盔甲有十六贯,厚厚的胸甲不但能抵挡飞矢,连火绳枪的弹丸都不能穿透。
当时将军家治默不作声,心里有些感叹:纵有宝甲护身,井伊直政也在战场受了不少伤,关原之战时还中了流弹,不久后英年早逝。与他同时期的老臣本多忠胜也是从枪林弹雨里一路走过的,似乎没受过什么伤,也许是因为机灵吧。
天下承平已久,如今幕府不需要猛将,更需要机灵人——将军家治看了一眼侧用人田沼意次,就是这样的人。
正月里仪式繁多,可将军只是出席罢了,一切准备工作均由田沼意次来办。从昨日开始,田沼就忙着准备开镜式——打碎供在羊齿盔甲前的镜饼,煮成小豆年糕汤,今日再分给御三家、三卿和一众谱代大名。
田沼意次指挥护卫捧来了松竹梅莳绘黑漆碗,将热气腾腾的小豆年糕汤装进去。本该是将军家治一碗一碗递给大名们,毕竟人数太多。他只略尝一口,做个手势,大名们再自行取用。
将军家治坐在上座,大名们远远伏在榻榻米上,看不见他们的脸,更不知他们的表情。自东照权现开府,幕府已有一百五十九年了,端坐在御座上的将军早没了一言九鼎的威势。将军家治做了一年多将军,觉得自己和庙里供的木雕偶像没什么区别——呆着脸坐着,听着大名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这些话大名们背得熟极而流,他也听得熟了,只觉得流水似的从耳边流过,留不下一点印象。
赶紧结束了吧,他好回到御座间去。眼下还在正月,装饰的门松还没撤去,政务也暂时停下了。其实就在平日,他也没什么好做的。按照先祖定下的规矩,将军早上参拜供有祖先牌位的佛间,之后可以看书、绘画、写字,也可以练习弓箭。吃完午饭,再在御座间处理政务——其实有什么政务?无非是老中们讨论好的结果,侧用人田沼意次再念一遍给他听。他若觉得不妥,再发回去让老中们重新审议。有什么要紧?
眼下天下太平,连续几年都是丰年,没听说什么动乱。每日就是些无聊事情:大名家的婚丧嫁娶需要允准;旗本家老人隐居,申请立新家督;哪里哪里的官员出缺,需要补上;哪里哪里的河流泛滥,要新修堤防……这些事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必须听着,哪怕再无聊,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露出厌烦表情。听完了,他使个眼色,田沼意次开匣子取出将军之印,在那些文书上一一盖上朱印,就尘埃落定了。觉得不妥的文书暂不盖印,交给御坊主送回老中的御用房间重议。
这些事忙完已是申之刻(约下午十六点),又要去中奥的御汤殿入浴。此时护卫去大奥的御锭口告知将军当晚会不会驾临。
若在从前,傍晚时分是大奥最紧张的时候。将军会不会来?如果来,指定哪位侧室陪寝?被指名的心花怒放,忙着梳洗打扮;没得指名的又妒又恨,银牙紧咬,甚至要流下泪来。大奥真是个阴湿的地方,当初他母亲明里暗里受折磨,就算生下了世子,处境也没得到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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