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家治只是少年,虽然一脸严肃,但年岁摆在那,她从来当他是半大孩子。当时她也只十五岁,却自认比他成熟许多。他生长在千代田城,自小锦衣玉食,从没缺过什么;她是穷公卿的女儿,总吃银钱的苦,又是侧室所生,身份有些尴尬。人间辛酸,她从小尝过不少。
“今日只是九月初,不知怎么,却觉得中秋是许久前了。”将军家治突然开了口,语声闷闷的。
广桥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声应了句。
“中秋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将军家治顿了一顿,像说不下去了。
“都是广桥照顾不周。”广桥嗓子哽住了,只能深深低下头。
将军家治猛地转头看她,煞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像戴了张面具。
“请将军大人降罪。广桥是直属御台所的御年寄,御台所御体违和,都是广桥的罪过。”广桥伏地请罪,因为横下了一条心,嗓音还算稳定。
“那日御台所被送进产室,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着。医师、女中、产婆……无数的人在走廊来来去去,我独自呆在房里,活像坐在旷野里,举目四望都是一望无际的蔓草,全没有人烟。”将军家治抬头看天,又沉浸在回忆里。
池边铺着细细的玉砂利,广桥伏在地下,细碎的石子直嵌进手掌。她咬住唇,维持着原有的姿势。
“那日的事情太巧。我命田沼意次去查,暗暗发誓,所有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活。可田沼说并无异状,只是有芋虫——我顿时茫然起来,一腔恨意没着没落。我总不能像常宪院(德川纲吉)一样,把芋虫也处罚了……”
常宪院?广桥旋即明白了:五代将军纲吉无子,颁下系列生灵怜悯令,禁止杀戮鸡犬等动物,连麻雀等野生禽类也不例外。一日,纲吉在千代田城中散步,头上落了一滴乌鸦粪便。纲吉大怒,令护卫捕捉,护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肇事的乌鸦捉了来。可纲吉禁止杀生,自己也不能违背命令,只好让护卫把乌鸦装进竹笼,一路送往新岛流放。到了新岛,护卫按“岛流”的规定打开竹笼,乌鸦乍得自由,立刻振翅往江户方向飞去,护卫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纵然是权倾天下的将军,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你先起来。”将军家治淡淡地说。广桥暗地松了口气,压在玉砂利上,手掌、膝盖痛得快麻木了。
将军家治轻声说:“御台所去拔大野芋,我刹那间起了不祥的预感——当时阻止她就好了。可惜没有……”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空洞又呆板,像人在梦游时说的。
“将军大人……”广桥忍不住开口。
一只乌鸦落在池边,展开翅膀呱呱叫了两声。将军家治摇了摇头,有些厌烦似的。
“说什么都晚了,只希望御台所的身体能好起来。”
广桥也有些凄然。御台所本算不上强健,如今实在是雪上加霜。
“广桥……”将军家治漫不经心地唤了她一声,她赶紧答应了。
“我虽是武家将军,身上流着公家的血。”
广桥有些纳闷: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为何一本正经地说给她听?
“可能是这个缘故,我对公家总觉得亲近。记得十二年前我还是世子,在滨御殿看见御台所,还有你,举止气派都颇为不同。”
广桥有些尴尬,把她和御台所并列,她可受不起。
“广桥当时无礼了,没去滨御殿大门迎接,衣冠也不整齐。将军大人慈悲,广桥深感恩德。”不知说什么,只好熟极而流地说着套话。
“我记得清楚。广桥……披着露草色外衫,挽着简单的髻;御台所坐在后面,小小的脸,衣衫似乎是薄红梅色,和樱花融为一体。”将军家治嘴角带了微笑,目光恋恋的,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广桥第一次见将军,便觉得和御台所是一对璧人。”
“那时还小,御台所也才十一岁。时间过得太快,转眼过去十二年了。”
广桥也有些感慨:当时她十五岁,如今已是二十七岁的“老女”了。一个不留神,岁月像大河一样,从眼前汤汤地流走,什么都没留下。不,也有留下的,除了脸上的细纹和内心的寂寥,还有太阳穴上的伤疤。
“我母亲也是公卿家的女儿,旧姓梅溪,和广桥家有些远亲。”将军家治眯起眼望天,身后银杏树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枝条随风摇动,一明一暗间,他脸上似有千种表情变幻。
广桥心念急转,将军家治为何忽然说这个?说是远亲,其实远得紧了,近两代没多少来往。
“也曾听父亲说起过。是有名的才女,吟得好和歌。”广桥字斟句酌地说。
将军家治笑了笑,她觉得那笑有些冷酷,也许只是错觉。
“惇信院……只喜欢将棋,不喜欢和歌。”
惇信院是过世的九代将军家重,将军家治的父亲。
“母亲原要回京都,可父亲要收她做侧室,她再回不去了,最后葬在增上寺。也许魂魄回了京都。”
广桥觉得左右为难,将军家治推心置腹地讲了这些,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她不是不明白:惇信院和将军生母幸子夫人关系复杂,幸子夫人还被关进牢房,受了不少苦楚。广桥只是远道而来的“外人”,连她都知道,大奥的人只会比她知道的更详尽。可所有人都假装不记得。幸子夫人死了,惇信院也死了,死了的人都是神,更何况是将军的父母,不能有半点瑕疵。
广桥忽然觉得恐惧——这雕梁画栋的大奥,到底埋藏着多少可怕的过去?将军换了一代又一代,发生过多少惨事?大奥里的如花女子们却不以为意,依旧怡然自得地过着每一日。穿锦衣,吃美食,争风,吃醋,攻讦,诋毁……这些才是大奥生活的主要内容。别人的悲怆命运、惨淡人生,她们根本不关心,甚至不会好奇。
将军家治短促地笑了一声,似乎在笑他自己。
广桥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男子,看似过着云端上的生活,实际还不如寻常町人百姓。父亲给了他将军世子的身份,却对他母亲毫不珍惜,任意作践,当做脚下的泥。他同情母亲,又不能忤逆父亲,该有多煎熬。他身边护卫女中众多,人人知道他父母之间的事,可又装作不知。他是如何熬下来的?也许太难过了,今日才会和她说这些吧?毕竟,她是京都来的,算是外人。
太阳又躲进云中,四周陡然暗了下去,将军家治的脸上满是疲态。
广桥低头望着水塘。池水清澈,慈姑草的根在水下织成密密的网,一只锦鲤在网里游来游去,红白相间的鱼身格外耀眼。
“我一直对公家女子有好感。可我渐渐觉得:京女像娇嫩的花,在京都才开得好。若强行移到江户,无论怎么精心地养着,花都会褪了颜色……”将军家治的声音越来越低。
广桥猛地抬头看他,是在说御台所?历届御台所都是如此:到了江户,或快或慢,总会凋谢了。
“母亲若不是做了侧室,不会过世得那么早。”
“人的寿数,也是注定……”广桥无力地安慰。
“我与御台所的婚事是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定下的,那时母亲已过世了。听说是宫家女子,我想——她背井离乡到江户,一定要好好对她。我真心想对她好……”将军家治声音里带了哽咽。
“将军大人对御台所大人的好,广桥都看在眼里。”广桥柔声安慰,像安慰受委屈的孩子。
将军家治低下头看她,他眼里有她的影子,面色苍白,有些瑟缩。
“我对别的女子动过心,很多年前。第一眼看见她,就再忘不了。”将军家治移开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池中的慈姑草。慈姑草长得茂盛,密密地占了半个池塘,那样鲜嫩的绿,映得他的双眼也带了碧色。
广桥不知不觉有些胆寒,双手交握在身前,一双眼睛不知该看哪,只能盯着脚下看。雪白足袋踩在厚底草履上,草履下是玉砂利,一粒又一粒,拼成白茫茫的一大片,像是下了雪。
“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不愿绑住她,像父亲那样——做了将军侧室,死也得死在江户。话说回来,我也不想让御台所伤心。她很好,有她就够了。”将军家治唇上泛出微笑。
“御台所大人一直很幸福。”广桥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好容易开了口,嗓子有些沙哑。
“那很好,希望能一直这样。”将军家治点了点头,心满意足似的。
“御台所大人的身体……”广桥忍不住问了一声。
“今日让你来,就是要叮嘱你——不要告诉她真相。”将军家治扫了她一眼,目光尖利,像把锋利的刀。
“广桥明白。”
“怀妊的事我已不在乎了,我只想让她身子好起来。”
广桥垂下眼。她猜得不错,御台所不能怀妊了。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恨恨地说:“奥医师都是一群蠢材。一碗碗苦药喝进去,御台所还是憔悴,一点不见好转。有时候怒气上涌,恨不得让他们一起切腹。”
“将军大人息怒……”
将军家治苦笑一声,喃喃地说:“就算是将军,也不能随心所欲啊……”
相似小说推荐
-
草上霜花 (杏遥未晚) 2017-03-13完结有钱任性的小傲娇男主和他万能的男友力max女主成为武林高手的套路是:重伤-跳崖-捡到绝世武功-...
-
武后来袭,萌娇皇帝请接招! (文木子溪) 红袖VIP2017-03-21完结那一年,她年芳十六,初进皇宫。一身戎装,她是护国大将军之女,也是当今太后钦点的幼帝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