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别名“花之兄”,又名“春告草”,奈良时自唐国传入,远比平安朝时传入的红梅早,桔梗屋河内的白梅果子是拟仿白梅的无瑕之姿而制。颗颗精选的白扁豆在滚水里煮上半日,捣烂后去皮,再用细筛反复淘选,兑入砂糖和蜂蜜制成白馅,之后用糯米面裹出含苞待放的白梅形状。和一般红豆团子不同,白梅果子呈半透明的莹白色,质地细致如少女肌肤。
“这两日忙,先备下了。”广桥拿起黑漆唐草莳绘的金缘浅碟,取出两只白梅果子放在中央,垫上和纸,放一支黑文字杨枝。
“这要配煎茶才好。”御台所的语声里带了怀念。广桥从隔间找出茶器,精巧的银瓶,雕着弯弯曲曲的唐草,中间杂着葵纹和皇家的菊纹。
“煎好了,还是热的。”
“还是你想得周到。”
广桥把浅碟放在御台所面前,御台所拈起杨枝切了一块,轻声说:“还是那么甜,味道一点没变。”
御台所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往事,“刚到江户时,想京都想得发狂。想那碧蓝的天,干燥的风,连毒日头都是好的。其实江户的天气似乎好些,毕竟在江户湾边上,温和湿润。”
“御台所是思乡,毕竟那时才十一岁。”
“其实在京都也没什么好,宫家说来好听,私下拮据得紧。广桥,你是公家出身,大体知道的。”御台所垂着眼说,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月牙形阴影。
“毕竟是不同的。广桥家只是名家,况且……”广桥提起银瓶,斟上一杯茶,滟滟的浅碧茶汤,像春日山林里的一泓清潭。她家也不算广桥家嫡流,只是分支。
平安朝中期以来,公家贵族大体分为堂上公家和地下公家两类。有资格进入清凉殿南厢殿上间的公家属于堂上公家,算上级贵族。当然,堂上公家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级的是以近卫家为首的“五摄家”,摄政、关白辈出;其次是三条家等“清华家”;再次是源于清华家庶流的“大臣家”;再后来才是“羽林家”和“名家”。虽说公家多文弱,名家是最有书卷气的家系了,多精于儒道、歌道与书道。
御台所双手托住茶碗,枇杷色的井户烧,衬得双手白净细嫩。指甲用酸浆染了色,在行灯的照射下,显出柔媚的薄樱色。御台所似乎还有话想说,她向来静默寡言,今晚有些不同。
“得知要远嫁江户时,真的又惊又怕。关东是蛮荒之地,将军多半是粗野男子。可亲事已定,纵然百般不情愿,也没有驳回的余地了。”御台所定定地看着银瓶上的三叶葵纹,嘴角带了微笑。
“御台所大人当时多虑了。”广桥淡淡地应了一句。来江户前她也满心忧虑,不知会遇见什么。京都和江户分属西东,距离远不说,公家和武家身份地位也不同,彼此间的误会像海样深。
“当时小,只觉得怕。后来有心听人谈论,知道了一些事,就更怕了。嫁到将军家的御台所们……十分不易。母亲是侧室,偷偷找她哭诉,也是一筹莫展,只能陪着落泪。”御台所像在自言自语,调子也换成了慢悠悠的京都腔,含糊柔和。
御台所会说江户调,在滨御殿时学的,教师就是广桥。广桥是京女,但心思细些,动身去江户前找了个江户出身的侍女,极力模仿吐字发音。京腔温柔含蓄,江户调泼辣俏皮,有一种脆生生的爽利。
御台所慢慢饮尽茶,悄声说:“这是最上等的宇治茶。说句不妥的话,别说宫家,天皇御所里的茶也比不上这个。”
说到天皇家,广桥自然不能插嘴,只默默提起银瓶,再斟满一杯。若论吃穿用度,将军家胜过天皇许多。原本在京里不觉得,一到江户便觉得不同。滨御殿只是将军放鹰游玩的场所,庭园居所已极尽巧思。泉水山石看似山野本色,其实是人工所造,故意涂上斑斑青苔,砌出幽深小径,取自在风流的意思。后来进了大奥,更处处雕梁画栋,天花板、鸭居、床柱……处处泥金葵纹,纸门、障子……尽绘着狩野派画师的心血之作。至于香炉、花瓶等摆设,食器、茶器等用物,也不乏价值连城的珍物。
可惜,对女子来说,吃穿用度再上等也不够。有时候越是锦衣玉食,内心就越空虚。
江户幕府初建时草草,制度礼仪尚未确立,从大猷院(三代将军家光)开始,代代御台所都从京都迎娶,或是五摄家的公卿贵女,或是与天皇血脉相连的宫家女王。但细细想来,都算不得美满姻缘。
大猷院的御台所是鹰司家的孝子,夫妻关系险恶。孝子还被迁出大奥,移居千代田城二之丸,堂堂大奥之主,竟只享受先代将军侧室的待遇。严有院(四代将军家纲)御台所是伏见宫贞清亲王家的显子女王,夫妻关系淡薄,显子三十余岁一病而逝。
广桥心头沉重起来。瞥了一眼御台所,依然坐得端正,脸上带了些萧索,似乎仍在回忆往事。主仆两人相处久了,沉默不语也不觉得别扭,广桥也重新浸入方才的思绪里。
常宪院(五代将军纲吉)是大猷院的第四子,原与将军之位无缘。宽文元年(一六六一年)做了上野馆林藩主,人称“馆林宰相”,三年后与鹰司孝子的侄孙女信子成了亲。没想到严有院早亡,也没遗下子嗣,常宪院阴差阳错做了五代将军,信子也成了御台所。说来也怪,只是一介藩主时,常宪院夫妻关系和美,信子进了大奥,关系急剧恶化。后来常宪院莫名其妙死了,更奇的是,信子一个月后也死了,大奥谣言纷纷,都说两人死得蹊跷。
谣言满天飞,连京都都传开了。说者言之凿凿,说信子用护身怀剑刺中常宪院心窝,常宪院立毙,信子刺喉自裁。惨事发生在大奥的宇治间,榻榻米全被染红,成了一片血海,绘有宇治采茶图的障子也留下斑斑血迹。为保将军家体面,幕府老中们议论许久,决定一床锦被遮盖——先把宇治间锁闭起来,然后把将军死因归为急病,还把两人死期错开,以免太不自然。
这些都是传言,谁也不知真相到底是什么,公卿本对幕府有些偏见,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仅幕府、将军的形象变得更可怖了,连大奥都被看成龙潭虎穴——鹰司信子本是娇滴滴的公卿贵女,进了大奥就疯魔起来,甚至持刀杀人,杀的还是自家夫君,还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广桥暗暗叹气,难怪御台所担忧——历代御台所都与平安喜乐无缘。常宪院薨了,侄儿德川纲丰做了六代将军,是为文昭院。文昭院原是甲府藩主,正室是近卫家的女儿熙子。同鹰司信子一般,进入大奥后,夫妻关系日益冷淡。文昭院对侧室阿喜世百般宠爱,熙子空有御台所名分,在大奥冷冷清清,活像养在镶金鱼缸里的一尾金鱼。单看外表灿烂华美,内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虚的。
“有德院和大御所的御台所都早逝了呢。”御台所闷闷地说。
广桥抬眼看向御台所,小小一张脸,表情平静,只眼神有些哀伤。有德院是八代将军吉宗,正室是伏见宫贞致亲王家的理子女王,也是第四代御台所的亲侄女。理子十九岁产下死胎,数日后产后不调而死。大御所家重的正室増子是理子的侄女,也产后失调而死,婴儿也没能活。
出身公家的御台所与将军感情不和,宫家的御台所人人早亡,至多活三十六岁……眼前这位御台所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吧。
“听说亲事时正是黄梅时节,成日天阴阴的,湿得能拧出水。心里老想着纪友则的和歌,‘黄梅时节雨,不觉物凄凄。杜宇鸣深夜,行踪何处迷。’越想越凄惨。”御台所笑了笑,眼里添了点暖意,“后来才知道,原来没那么坏。”
“将军大人情重。”广桥望着黑漆莳绘浅碟,颇有些感慨。浅碟有金粉洒出的唐草纹样,弧形藤蔓弯过来弯过去,勾成一枚枚不封口的圆环。唐草是唐国传来的纹样,匠人又添了本国趣味,发展出葡萄唐草、菊唐草等变形,十分富丽华贵。
“是啊……住进滨御殿没多久,将军就来了,那时还是世子。”御台所望着屋角的行灯,精雕桐木底,蜡烛上罩着黄铜拉丝编出的弧形网,烛光映在亮光光的铜罩上,散射出柔和的暗金光芒。
御台所喃喃低语,声音轻柔,点了红的双唇也只是微动。脸上带了些浅金色,表情端凝,姿态也挺拔,活像端坐在佛龛里的塑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奥有不少怪谈流传,“宇治间”就是经久不衰的一个:宇治间是永远闭锁的房间,可女中们常常看见一身黑衣的陌生女子出入,连十二代将军家庆也见了一次。其实……其实,后来有研究者说,宇治间障子上的宇治采茶图太珍贵,为了保护它,大奥管理者才把门闭锁的。但是……真相谁知道呢……
P.S:感谢收藏的朋友们,是你们给了我继续这个故事的勇气~
第11章 两小
御台所眼神恋恋的,似乎在回想住在滨御殿的岁月。
广桥也都记得。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到江户时正是三月初春。江户春天来得早,春桃已露了衰相,樱花含苞欲放。负责迎接的是田沼主殿头意次,当时大御所德川家重还是将军,他是将军身边人,最受倚重。田沼主殿头在马上带路,一路迤逦,来到江户湾边上的将军家别邸,规模宏大的滨御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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