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将军家治忘不了母亲。父亲日日耗在大奥,宠幸了不计其数的女子,母亲只是其中一个。母亲是公卿梅溪家的女儿,随上一代御台所千里迢迢来到江户。御台所死了,她大可回到故乡京都去。父亲纳了她做侧室,她的一生就此注定,再不能回京都。就算父亲先死了,她也得削发为尼,守着父亲牌位度此残生。
孱弱的父亲还活着,母亲却死了。对她来说,死不是坏事,反而是解脱。
为了一时欲望,耽误一个女子的一生。父亲不可能懂这些,将军家治忍不住苦笑。他要对御台所好,等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女,他一定会给予无穷无尽的爱。
将军家治有过一个姬君,不到两岁夭折了。他忘不了她粉馥馥的脸,像初开的樱花,菱形的嘴是飘落的花瓣。只要入大奥,他总要抱抱她,软软的一小团,有甜甜的奶香。他抱着不撒手,像得了价值连城的宝贝。她一日日变大,开始跌跌撞撞走路,牙牙学语。她咬着手指,含糊不清地叫他,他的心都要融化了,可没多久她夭折了。太娇养的孩子养不大,无论在将军的大奥,还是天皇的御所,夭折的孩子不计其数。他都明白,可还是痛彻心肺。御台所几次哭晕过去,他没有哭,连出殡那日都没有。在别人看来,他表情呆板,看不出喜忧,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在滴血。他只能紧紧抿住嘴,以免呕出血来。
时间最残酷。将军家治以为心上的伤痕再也愈合不了,可三年过去,孩子的脸渐渐模糊,他悲哀地发觉,已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他默默祈祷,若御台所再怀妊,她还会回来,重新做他们的孩子。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御台所的肚子没有动静。
松岛旁敲侧击地说几次了,说子嗣是幕府之根本,为了德川家安泰,将军要多置侧室,广散枝叶,将军家治笑着不说话。松岛是乳母,对他也一心一意,虽然为人骄横了些,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与她计较。
今日去西之丸见父亲,父亲的侧室阿逸夫人也提了子嗣的事。阿逸夫人是弟弟德川重好的生母,如今年过四旬,仍打扮得粉光脂艳。当年她宠擅专房,在大奥气焰冲天,别说松岛,连母亲都受她欺压。
将军家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像要把这些不愉快的思绪赶走。快到御小座敷了,御台所在里面等他,希望今年有个孩子。少年时他常渺渺地想,以后要做个称职的父亲。他没有好父亲,他的孩子要有。
身上突然热起来,胸口手心都起了薄汗,像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将军家治生在太平时日,生来就要做将军的,和沙场征战毫无关系。阴差阳错的,他在去御小座敷的路上体验到战国武将的心情——远处是乌压压的敌军,绘了家纹的大旗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敌将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只等一声号角,大战就要开始了。
将军家治右手握拳,像主将握着皮制的令鞭。必须要胜。
御台所端坐在御小座敷里,一位女中陪着。将军与御台所共寝时不用听床,也得有女中歇在隔壁,预备着侍候茶水、夜间如厕等。
将军家治出现在门前,御台所和女中一起行礼。御台所头发全部梳起,用一枚云鹤纹莳绘梳固定在头顶。这是规矩,女子侍寝时不能垂发,似乎是怕藏暗器?将军家治隐约听过。
挥手让两人起来,他含笑望了御台所一眼,示意她坐在对面。女中捧来煎茶,他小口小口地抿着,似乎是怕烫。其实温度刚好,清香的茶汤含在口里,再慢慢咽下,一股暖流流过喉间,缓缓坠入腹中。看似好整以暇,其实是紧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今晚怎么了?他二十四岁了,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和御台所成亲六年了,每一寸肌肤都熟悉得紧。
也许太想要孩子了。所有人都在劝他置侧室,置侧室为什么?为了子嗣,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御台所怀妊,所有问题都烟消云散了。
他也想有孩子。这渴望一直埋在心里,像埋在灰盆里的火种,看着只有隐隐的红光,似乎随时会灭,可轻轻吹上一口气,立刻变成熊熊的火焰。他心里有火焰在烧,手心捏了一团汗,头发里也是汗,身上腻腻的,内衬绢衣似乎粘在皮肤上。
像是看出了端倪,女中为他们换了寝衣,喃喃地说了两句陈词滥调,悄悄拉门退了出去。
门上绘着丝丝蔓蔓的鸢萝,羽状叶子向四面伸展,星形花朵开在角角落落。鸢萝边上伸出几丛竹枝,三四只雀儿立在枝上,姿态各异。竹根强韧,能深入土下数尺;雀儿也是吉鸟,能除厄免灾,保一家繁荣。竹与雀组在一起,象征一族繁荣,子孙繁昌,添上鸢萝则是取绵延不断之意。自从做了将军,御小座敷来了许多次,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些。
御台所不出声,只垂头坐着。她身材纤弱,却有一头丰茂的乌发,全堆在头上,越发显出小小的脸。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着,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她的脸看上去像白净的荷瓣。
做了六年夫妻,还生过一个孩子,可两人独处时,御台所依然含羞带怯,一张嘴有千斤重。他故意逗她,她也只简短地答上两句,若话里带了调笑,她干脆不接口,脸涨得通红。
将军家治走到西侧的被褥前坐下,御台所从睫毛下瞥他一眼,悄悄跟了过来。也许知道他在看她,走路都不稳了,摇摇晃晃的,像踩在棉花上。他紧张,她比他还紧张。
将军家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拥御台所入怀。她执拗地低头不看他,像被雨淋湿的小鸟,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头发束得紧紧的,垂着头,露出纤长的颈项。原本肤色晶莹,又细细涂了粉,当真白得发光。
御台所用的是京都特制的京粉,质地厚重,每日用清水调匀,再用粉刷反复涂上百次。这也是大奥规矩,大奥规矩实在讨厌。
有时候突发奇想,想带她到没人的地方去,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甩在脑后。洗掉化妆,取下沉甸甸的发饰,丢掉挺括的绢衣,她也许会忘记什么雍容气质,什么高雅举止。高兴就放声笑,难过就流眼泪。
那只是胡思乱想。他是幕府将军,天下武人之首,她是天下武家女子表率。她生在京都,如今被关在大奥里,过着没有自由的日子,全是因为他。如今她还饱受非议——他没有子嗣,不置侧室,都成了她的错处。所有人都要来关心,都要来干涉。
一股歉疚猛地涌上心头,将军家治叹了口气。御台所听得真切,忍不住抬起眼看他。乌沉沉的瞳仁,里面有他的面影,小小的,有些滑稽。睫毛不安地扑闪着,眼里有着不安,嘴唇微张,像个迷惑不解的孩子。
他轻轻触碰她的面颊,有滑腻的触感,像摸着唐国来的上等白瓷。她害羞地侧过脸去,他顺势吻在她耳际,闻到淡淡的脂粉香。他模糊地想起,她用的京粉似乎叫仙女香。
她缩了缩脑袋,似乎是怕痒。他起了捉狭心,双唇从耳际下滑,吻她的颈项,再吻到锁 骨。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气息有些急促,两手绕在他的腰间,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左手把她搂得更紧些,右手滑过肩膀、后背,又停留在腰带上。说是腰带,其实是宽而长的绢布,在腰上绕上两圈,再紧紧打成结。右手绕到前方,轻轻拉开腰带的结,拈起腰带一端向外抽。绢布发出微弱的嗤嗤声,听在耳里,似乎响得惊天动地。
她轻轻叫了一声,越发不敢抬头,两只手不知放在哪,只好无助地攥住他的寝衣。他把抽下来的腰带丢在一边,将她的衣领拉得更低些,双唇沿着锁 骨向下,不急不慢地吻她。
火钵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将她轻轻压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紧紧阖着眼,睫毛颤动着,有种举足无措的慌乱。夜还长。他微微笑了,觉得有无限的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幸亏御台所与将军同寝时不用听床,不然简直尴尬透了……听床的人也超尴尬啊,第二天向御年寄汇报的时候,那个心情……无法想象……
第10章 私语
两日间有许多仪式,只觉得无限漫长。今晚将军家治在中奥歇息,御台所也换上轻松些的衣物。换了装,御台所靠在金边肘枕上,让女中们到隔壁侍候,只留下广桥一人。
“御台所大人辛苦了。”广桥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御台所神情有些腼腆,广桥顿时明白过来,昨晚是姬始,御台所以为自己故意开玩笑。她跟在御台所身边十余年,两人虽是主仆,私下相处时颇随意。
“上些果子吧?”广桥笑着问。正月菜肴多是鱼虾,莫说御台所,她也吃不惯。
御台所有些犹豫,可能怕时间太晚,又得惊动御膳所。广桥挤了挤眼,向守在门口的年轻女中吩咐了几句,女中捧来一只嵌螺钿的黑漆桐木匣。广桥揭开盖子,御台所瞥了一眼,有些迟疑地问:“这是……白梅果子?”
匣子里整齐排着桔梗屋河内特有的京果子“白梅”。桔梗屋河内是江户日本桥本町最有名的高级果子店,也是幕府指定的御用商之一。说是江户名店,追根溯源,前几代老板都是上方人氏,京果子做得十分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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