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沈夫人道破他有意害青英时,周道昭的心绪已有些乱了,待听她就那么直接提起“世子之位”时,周道昭更加心绪不宁。
一直以来,送周纪去死之事本是夫妻两个心照不宣的,周道昭更将质子的用处和此举的道理讲得明明白白,沈夫人显然也是知情,可今日她连青英之事都提了出来,分明就是疑心他日后得势会对沈氏下手。
早知道沈夫人聪慧,哪料到她这般有胆量,竟借机和自己挑明一切。
然而这会儿周道昭并不敢与沈夫人开诚布公地议论自己的打算,连摊了手中底牌与沈氏讲条件也不能:一是因为他羽翼未丰,尚需借用沈氏在魏国上下的良好人缘和雄厚势力;二是怕万一闹开了连累了自己的名声,造|反未成却先为人诟病,出师未捷便注定了败局。
第三,则是因为周绎。
自周纪走后,周绎、周绰两个愈发疏远他,但二人对沈氏的孝顺却比从前尤甚。眼下魏国正要靠着周绎那样的人来支撑,是以周道昭不动阳筠,不动沈氏,就怕祸起萧墙。
再者说,周纪已死,这事他瞒了所有人,这会子正心虚得紧,实在也没那个脸再去算计枕边人。
“你且做主便是了,与青英商议妥当,选定了好人家的姑娘就好。”周道昭语气淡淡的,似乎生怕旁人听出他有什么情绪一般。
沈夫人心中感叹,脸上也透出一两分落寞神色。
周道昭刚要出言安慰,却见沈羽苦笑着摇头,带着婢女自去出门寻青英去了。
沈青英正在房里给周纪做鞋,听说沈夫人来了,她忙丢下手中活计,急急起身走到门外迎接。果然,才刚出了房门,便看见沈夫人已站在了门前廊上。
“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沈青英先行了礼,后伸了双手去扶沈夫人,柔声道,“这几日雨水多,地上湿滑,母亲跌了脚可怎么好?有事叫人传唤一声就是,青英还有不去的道理么?”
沈羽原有些失神,并不想开口说话,可看到院子里许多婢女奴才站着,若这会子不开口,倒像是不给青英脸。无奈之下,沈夫人只好强露出个微笑道:“病了太久,不出来走动,今日难得雨停了,出来走走、透透气。”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沈青英听了便觉不对,想到沈夫人面色不佳,以为沈夫人是因为周纪之事伤心,青英便也不好顺着往下说,只笑着迎了沈夫人进去歇息。
“这一路走来也是乏累,母亲且进里头歇息,坐着喝杯茶、用些点心罢!”
“好。”沈夫人应得有气无力。
青英不敢再开口,扬声吩咐人去备茶点,自己搀扶着沈夫人往里头走。
沈夫人也不好进内室去,便在厅中上位的胡凳上坐了,命青英在自己下首的椅子上坐着说话。
二人闲聊了没一会儿,便有婢女端上新茶和点心来。沈青英又起身,接过婢女端来的茶水亲手奉给沈夫人,又取了新帕子包了一块点心,也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沈夫人面前。
茶水沈夫人接了,刚啜了两口,还没完全静下心来,青英便又奉了点心。
沈夫人原没什么胃口,自然也不想吃这点心,便也不伸手去接。
☆、第三一三回 终身误
沈夫人不伸手去接点心,只微笑着对青英道:
“你且坐着说话罢!我又不饿,又不馋,只在你这里喝杯茶就是,点心就不用了。”
青英也不硬让她,恭声道“是”,便将点心又放在匣子里,只把才刚用过的帕子递给身旁婢女,吩咐她们下去。
“点心留在这里,你们下去就是。”
众人恭敬应了,躬身退了出去,青英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沈夫人甜甜一笑。
沈夫人暗暗点头,心道青英果然愈发好了。然而一想到她腹中总没个动静,沈夫人又忍不住皱眉,转而想起并非周绎不懂事,实在是轻重利弊难以权衡,竟只有这样才最稳妥,以至于耽误了青英。
说到底,竟还是一人作孽。
也不知自己将来又会如何收场。
因心中苦闷难耐,室内又再无旁人,沈夫人那一声叹气忽然就出了口。
青英心中一紧,以为沈夫人果真为了周纪之事烦闷,却因忌讳而不敢直言提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沈夫人将青英的窘态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心中一轻,忍不住笑着轻叹道:
“才刚还觉得你像个样子了,这会子看你,竟还是个小孩子!”
沈青英闻言抿嘴一笑,低头颔首,眉眼往下一顺,露出些小女儿的情状来。沈夫人见了,心中又是一松,脸上便又宽了两分,才刚在周道昭那里讨的气似乎散了大半。
见沈夫人面色好看了些,沈青英也松了一口气。
沈青英心中并不当真觉得羞愧,不过是沈夫人笑着说她像个孩子,她便顺势做出个女孩子的样子,哄着沈夫人宽宽心、略笑一笑罢了。如今看来,自己这招竟有些效用。
沈夫人又问了她两句“近来如何”“方才在做些什么”之类的话,青英一一规矩地答了,沈夫人便不再说话。
青英见了,才刚略安的心又提了起来,心说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竟能令沈夫人如此劳神。
果然不出她所料,还真就出了大事。
沈夫人觉得青英懂事,且此举又是为了保她们沈家根本,想来青英不会反对,便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将要给周绎纳妾的事说了。
青英当即怔在那里。
她心中先是一阵酸楚,舍不得将表哥就这般拱手让人,更不敢想象周绎与旁的女子云雨的模样。然而不过一瞬之后青英便又觉得自己过虑,表哥与她是自小的情分,对她都这般冷淡疏离,对新纳的妾室想必也是十分敷衍,自然一份真心也无。
话虽如此说,想到周绎与旁人欢好,沈青英总觉得心口阵阵酸胀的,令她憋闷得难受,且那感觉一阵强过一阵,竟不能轻易排解。
若果真把周绎拱手让给了阳筠,只怕她心里还要好受一些。
看着青英脸色变幻,沈夫人不禁暗暗叹气。
当初自己对周道昭,也是如青英这般罢?
幸好周绎不像他父亲一般狠心薄幸,竟然近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不会因为妾室家族得力就薄待了青英。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沈青英才更不能释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青英终于回过神来。发觉到沈羽半晌也没说一个字,青英不禁有些羞愧,在心中暗骂自己白读了《女诫》《女训》。
“此事全凭母亲做主。”青英大大方方道。
“我做主倒是无妨,陈理那边我也会先知会了他,只是你这里却是要先说的。”沈夫人说着,携过沈青英的手,耐心道,“非是我将错怪在你头上——陈理是个什么性子,我比你还要清楚,这会子纳妾进来,怕他比从前更要敷衍,立时就要住到军营里去也未必。”
沈青英被人说中了心事,不禁轻轻抿了抿嘴,眉眼也更低了一些。
沈夫人知道话太露骨,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从前他怎么胡闹也就罢了,我也说过他,并没见有什么效用;如今我却知道,他如今可不再胡闹了。
“你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他的为难之处,我看你的样子,想来也是未曾怪过他的。因此我更心疼你一些,他虽也心苦,我倒不太心疼他。
“只是纳妾之事并非我一人就能决定,故而先来与你说一说。
“此事少不得要你受委屈,我心里也替你委屈,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总不能让外人看着不伦不类。
“陈理对这事必然要有微词,或许又要忽然混账起来,死也不肯也未必。若果然如此,后果便严重了——且不说陈理如何,你的去留如何,便是今后咱们几人的倚仗也要没了。
“况且妾室的人选要你与我一同相看,我怎么也不好绕过了你去,你跟着我一起,择了家世、人品、样貌都好的留下两个,应付过眼前也就是了。”
沈青英只低着头不说话,沈夫人话到了这里,却不知要如何继续说下去。
正觉尴尬,沈青英忽然抬了头,定定看着沈夫人,正色道:
“青英明白,请母亲安排就是,青英无不顺从。”
说着,沈青英眼眶一红,眼里蓦地蒙上了一层泪。她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寻思着说句玩笑话,也给自己宽宽心,不知怎么竟说出了“再不济,便请夫君去军营里住便罢了”。
这话一出口,沈青英心里自然更加不是滋味,眼泪也再绷不住,就那么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周绎虽和她同床而眠,却与他睡在外头没什么两样。这事天知地知,沈夫人也必然心知肚明。然而沈夫人却似没听懂一般,故意岔过了这话去,又嘱咐了青英几句,让青英愈发感慨了。
她二人在这里说着话,周道昭那边却一直在出神。
还以为自己都准备得妥当,无论什么事都能好好应对,真个事到临头了才知道,他周道昭原来竟也不过是俗人一个罢了。这骨肉亲情,哪是能说抛就抛的呢?
若非势如骑虎,他也不会毫不犹豫地把儿子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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