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略一犹豫便即点了点头:
“你且说说看。”
秋云先低头思忖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正色道:
“若是个寻常宫人,拿住了立即问话,惊慌之下必定会出破绽,比耽搁几日要好些。若只是个普通百姓,那无论何时去问也都是一样,甚至不需用刑便会吐口。
“而丁淼则有不同,咱们急着过去,恐怕未必有用。
“之所以这样讲,一来因为丁淼是琼思殿的殿头,见识原比别人高些,且他既做了这么些个大事,心思坚定自然也非常人可比。想来他早料到会有今日,不知想了多少话来搪塞,咱们如今去问,一句真话也问不出来。
“二来,连杀头灭族的事也敢做,只怕丁淼早豁出去一身剐了,普通的刑罚未必有用,凭你是打板子还是拔指甲,不过是疼一阵子罢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他权衡之下,多半还是会忍耐。
“再者说,这般‘做大事’之人多半有些倚仗,心中气焰自然也更盛,我们急着去问,恐怕倒让他心安,以为当真是‘奇货可居’,离了他咱们就查不出真相。恐怕届时他会死咬着不肯吐口,即便松了口,也是先来谈条件的。
“如娘娘之前所授,举凡为人的,总有害怕的东西,这丁淼怕什么咱们尚不知,贸然去了未必就好。
“不如晾他几天,咱们趁这工夫查查他怕什么,回头也用得上。”
珠儿被秋云说得晕晕乎乎,只觉这丫头的话大有深意,竟都是自己想不到的,实在是珠玑之言。
从印儿死后,这些年里,珠儿自问十分得力,何曾有人让她这般惊叹的?
可赞叹归赞叹,珠儿并不敢就拿主意。
“你这话很有些道理,只是究竟如何,还要问过娘娘再说。”
珠儿说着,往窗外望了一望,见天已渐渐亮了,便叫上秋云一同先往后头去。及到了正殿里头,过见阳筠已经起身,忙服侍阳筠盥洗、更衣。
阳筠见她两个还在这里,不禁觉得奇怪,问她们为何还不过去。
珠儿笑着给阳筠梳头,示意旁人下去,待内室只有她们三人时,珠儿便将秋云方才的话说了。她原本聪慧,因此那番话竟记得**不离十,只先瞒着阳筠,并不说是秋云的主意。
秋云情知珠儿是为她好,因此也不申辩。
阳筠寻思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脸来看着珠儿,笑道:
“这主意不错,你怎么想来的?”
珠儿见阳筠赞同,这才说是秋云提议的。
“哦?这可真是好心思!”阳筠似乎有些惊讶,眼睛睁得老大,直直地看着秋云,眼里的赞叹毫不掩饰,嘴角也带着笑意。
秋云倒像个新媳妇似的,颇有些害羞之意,只抿嘴一笑便低了头。珠儿跟着一笑,给阳筠挽好了头发,服侍她用了早膳,便跟阳筠告了假,与秋云一同下去商议了。
二人此番去了珠儿房里。
珠儿先开口,道:
“丁淼既然是殿头,在琼思殿的宫人前面怕要拿个架子,要说他怕些个什么,旁人轻易未必就能知道。且琼思殿那位有些糊涂,咱们去问她的宫人,她定会把账算到咱们娘娘头上,昨日我一番盘算也就白费了。”
珠儿说着,将自己昨日过去琼思殿的事说了,并说了仇良媛不分轻重,只拦着华青不让走,华青反过来为难仇良媛的事。
“这华青平日看着正经,只是往来不多,竟不知内里是这样坏。”珠儿虽是在骂人,语气却极为平淡,面上也没有一丝愤慨,显然只是议论罢了。
秋云也不接这话,只低声道:
“莫说琼思殿的宫人,便是丁鑫那里也问不出什么。平日显见着怕的,最多不过鬼怪、蛇虫一类,对付丁淼那种人,怕是全用不上——除非他怕长虫,咱们也仿效古人,弄一个‘虿盆’出来,或许还有些用处。”
珠儿虽跟着阳筠读书识字,却不知“虿盆”为何,便问了秋云。
秋云将典故讲了,末了笑道:
“不过随口一提,为了丁淼,竟不用这么费力。且这东西乃是刑罚,撬人的牙是用不得的。就用酷吏的大瓮,与那“炮烙”有几分神似,怕也比这个管用些。”
“炮烙”一词珠儿是听过的,不过是将人缚于铜柱之上,将铜柱烧红,把人活活炙烤而死罢了。
因秋云提了这个词,珠儿便与她议论了两句,岂料秋云忽然摇头,笑道:
“非也!炮烙若那般简单,哪里还算得上是酷刑了?真正的炮烙,乃是铸一巨大中空铜柱,往中间填了炭,让人赤足行于其上,而铜柱两侧均有人用铜鞭抽打,使其不得不艰难前行。”
“这哪里经得住?走几步怕就要倒下了罢?”珠儿只觉寒毛直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就是要倒下,一面爬,一面滚,暴君才觉得畅意。”
秋云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第二八零回 叹身世
秋云讲起古时几种酷刑,不禁十分感叹。
“另有许多刑罚,诸如抽肠、木桩,只怕更让人难忍。”秋云皱眉道,“如今最严峻不过凌迟罢了,再不就是腰斩,然而若非欺君叛国,若非女子偷情,都不用受凌迟之苦,古时候可不是如此。”
珠儿十分惊讶,低声问秋云道:
“宫里头那些把戏,我原以为已十分厉害,听你这般说,竟不如古时的万一了?”
秋云只静静望着珠儿,面上轻轻一笑,也不知她是笑什么人,还是笑这些事。
珠儿心中感慨,嘴上便叹了出来。
还没等一口气叹完,她心中忽然一动。
这秋云讲起酷刑来头头是道,许多竟是自己闻所未闻的,秋云不过是个小侍女罢了,近两年才得了脸,哪里就能知道这许多?
她心里虽有些怀疑,脸上却不好露出来,万一秋云只是读过这些书,或听人说起过,留心记下了,自己出言相问,未免会伤了感情。万一秋云来历古怪,自然更不能问了。
秋云与从前死的那个玉叶不同,玉叶不过是跳梁的小丑,秋云却不是——只凭她这般见识、手段,若不是道听途说的,便足以说明她来历非凡了。
如此要紧的事,少不得要小心提防,回头问问娘娘。
因有钏儿前车之鉴,珠儿不敢露出一丝怀疑神色,只装作发呆的样子,一面想着心事一面皱眉。
果不其然,秋云主动开口询问,问她为何发怔。
“还不是被你说的吓着了!”珠儿苦笑道,“我所知不过车裂、炮烙,偏炮烙知道的也是错的,至于你说的什么抽肠之类,我竟连问也不想问了。幸好如今清明太平,娘娘待咱们又好,要不还不定要受多少罪呢。”
秋云轻轻一笑,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人讲过,因此才养成了我这般性子,对人对事都十分漠然,不像坠儿姐姐,面冷心却热,我怕是早就冷到了骨子里了。”
珠儿故作惊讶,“呀”了一声,问秋云道:
“你小时候听来的?那会儿多大?谁讲给你的?怎么也不忌讳呢!”
秋云眉头一皱,寻思了半晌,苦涩一笑。
珠儿以为她有事不想说,正犹豫是否要追问下去,秋云忽然出了一口气,朗然一笑,又继续讲着自己的事了。
秋云两眼发空,幽幽道:
“我父亲原是读书人,时常议论古人,偶尔批评时事,这些古人的酷刑,我便是听他读书兴起,自言自语时听来的,因此我也识得一些字。
“后来因家中藏了前朝的字画,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竟被地方上的官员惦记上了,他们欲以低价求买而不得,反被我父亲骂了一通。后不知哪个天杀的出的主意,竟弄了出‘闹贼’的好戏,不仅抢了东西,还将我父亲杀了。
“有人知道实情,夜里往我家丢了封信,看着歪歪扭扭,估计是用反手写的。我母亲也是读过书的,读了信便知晓了真相,想到官府如此卑劣,心中自然气不过,一路往州府衙门告。
“那些人都是一伙,虽没打我母亲板子,却每每将她丢出来。我那时年纪小,只能跟在后头看,全帮不上母亲一点忙。
“说来也怪,父亲被杀时我倒没觉十分伤心,许是事情太突然,许是当初以为闹贼,便没那般深恨。可母亲被人辱骂、丢到大街之上,我竟就忍不住了。
“那次母亲又被丢出来,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去推到了一个官差。那人被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推到,又是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有些恼怒,拿了手中的刀就劈了我一下。
“我见他起身时便后怕了,头也不回只往母亲身边跑,自然想的是母亲能够护我。
“那官差一下没劈到,自然更狠,想也不想便追了过来,到底又劈了一下。
“那刀倒是没出鞘,可他一个当差的,力气得有多大?我母亲替我挡了一下,正被他劈中了脊梁,当时就不能动了。围观的百姓有不少心善的,估计我母亲伤得太重,恐怕动不得,忙把我拉到了一边。”
珠儿忍不住插嘴,道:
“拉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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