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早朝上,一直对自己的儿子深信不疑的谢尚书面对确凿铁证当堂晕厥过去。
徐行俨就站在谢尚书两步外的位置,看着高高御座上半张脸挡在琉冕之后的女帝,遍体生寒。
女帝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事后未来得及逃走的叛臣谢琼半月之后会押回京城受审,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审,谢琼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叛,定要审出同党来。
那日下了朝堂,谢瑶已经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等在东苑院内,看到徐行俨进门便对着他跪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他。徐行俨僵在原地,两人一站一跪,明明不过两步距离,中间却仿佛隔着万丈深壑。
他白着脸看着她,已然明白其中意思,女帝既然已经施了手段,又怎肯自己唱独角戏,她手眼通天,只一句话,便有人将谢瑶该知道的事情全都告知于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要将他的模样狠狠地刻进骨子里。良久,她终于道:“请二郎给谢瑶一封放妻书,放谢瑶回谢府,给谢氏一条生路。”
面对女帝威胁也敢冷然回击的徐行俨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红了眼眶,他抖着唇,声音都在哽咽发颤:“含真,我们是对着花神与河伯起了誓的,三生三世,都要做夫妻。”
谢瑶眼中泪水瞬间涌起,却含在眼中并未滑落。她勾起唇角,含泪笑道:“能与二郎夫妻六载,是谢瑶前世修来的福气,纵使以后夫妻缘分尽了,谢瑶也会记着二郎一辈子。”
他急忙仰头,将眼中泪意逼回,这才重新垂眼看她,一字一句道,“不可能,含真,即便是死,我们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从那日之后,谢瑶便一病不起,闭了东苑的门,再不肯见他一面,每日只派一个婆子出来问他一句,“二郎可能写放妻书了?”
至今,已是十四日。半月之期转瞬便至,后日便是谢琼被押解进京之日。
可谢琼到底没进入洛阳城门,在跨过黄河之前,他用鲜血在囚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冤”字,而后摔破了饭碗,用碎瓷片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据说血都淌出囚车,流在了地上。
消息传入洛阳,再次将大周的朝堂震了两震。原本的三堂会审成了谢琼的平冤堂,很快案子查清,是同军一位偏将嫉妒谢琼才干,偷了谢琼私印,伪造通敌书信,诬陷谢琼为内奸。
谢京华早因急怒攻心一倒不起,冤案平反当日,他听到消息后,笑了笑,而后便再也没有睁开眼。
原本便人口稀疏的谢府转瞬便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坍塌颓败不过是在转瞬之间。
谢瑶终于重新踏入谢府大门,却没想到是披麻戴孝的方式。进门时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徐行俨在身后扶她,却被她轻轻避开。
进入正堂,只有林氏带着长安跪在两具棺椁之前,谢夫人已经卧床数日,大约也时日无多了。谢瑶走上去跪在林氏身旁,给父兄各烧了一份纸钱。
林氏只在谢瑶跪下时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半晌,她终于开口,“父亲和你阿兄这些年一直都在念着你,母亲常常偷偷去看你,他怎么可能不知晓,却从未阻拦过。自从你离了谢府之后,你原来住过的院子便被父亲封了,他从不让外人进去,可我知道,里面放满了你小时穿过的衣服鞋子。每年逢你的生辰,父亲都要去那里坐上一晚,他从不让别人靠近,有一次我离得近了,听到他在里面哭着叫你的小名……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许家里人再提你。父亲耿直了一辈子,当年既然已经扬言与你断绝关系,便再也不肯回头……”
过往的许多年,林氏与谢瑶之间并无太多交流,可这一日林氏说了许多,说谢琼与自己的恩爱,说母亲对谢瑶的思念。最后她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已经长成少年的长安,眼中泪意闪闪,脸上却仍旧带着笑:“我从未想过,大郎会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娶妻,大约,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随后在一片尖叫之中,林氏一头撞在谢琼的棺椁之上。浓郁又妖艳的血液顺着平整的地面缓缓流淌扩散,浸透了林氏的半个身子,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更冷的却是谢瑶的心。
有人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声音仓皇地叫她的名字。
谢瑶坠入黑暗之前仰头看到满脸沉痛的徐行俨,眼泪顺着眼角滑入两鬓,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两个月后,谢瑶已经病得脱了形,睁眼都难。用不着女帝的手段,也用不着别人算计,没人觉得她能再活长久。
神隆元年八月的一天,洛阳降下一场瓢泼大雨,仿佛要将这世间的肮脏污浊全部洗干净。
谢瑶在这一日突然来了精神,让婢女铺纸研墨,盯着窗外那株被她派人砍了的海棠树桩,良久,才提笔写下一句:“最是无情,却道深情。”
她仍旧爱着他,她不能恨他,可也不能不怨他。
第一世,完。
第三十七章
女帝等了会儿,见他不语,转身走回御案之后落座,重新拿起奏折,道:“你若不想要,那……”
“陛下!”徐行俨突然再次开口,在这空旷大殿之内荡起重重回响,他重新跪下,五体投地,第一次对着女帝行此大礼。
他声音异样,即便变化微弱,但女帝依旧听出其中有别于往日的平静。她从奏折之中抬起头,挑着眉,重新审视了匍匐在地的徐行俨。
徐行俨闭了闭眼,他明白,眼下他只能放手一搏,既然这两个头衔提前降临在他头上,所有事情便不可能按照原本轨迹而去,他不能等,不愿等,更不敢等,他只能一赌。
许多事情均为发生,女帝如今还尚英明,能明辨是非,宇文忻还未身死,她心中的继承人仍旧是儿子和孙子,她还未将目光落在玉阳身上,自然,也不会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只要宇文氏那两个被女帝看重的郡王不死,即便是宇文恪继位,于他也并无多大干系。他只用守着自己的一方庭院,守着自己与含真便好。
他实在是有些怕,花了这么久时间,他再等不起。
况且即便他今日不说,昨晚之事陈启也已经亲眼看到,与其等着女帝从陈启口中得知,不如他自己主动占了先机。
他心中思维交织横飞,刹那间将所有利弊得失衡量妥当,才终于长出一口气,将那句话说出口:“臣别无所求,但求得一人白首,还请陛下恩典。”
女帝终于笑出了声,“朕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聘一女子,以朕给你的加封,京城贵女尽可聘得,别说是一人,你便是想得娥皇女英侍奉,享齐人之福……”说到这里,女帝突然停了话头,暗暗皱了皱眉,大约是觉得自己此话不妥。
徐行俨直起身子,抬起头拱手道:“臣只怕其家中不允,这才特来求旨。”
女帝回神,笑了一声:“且说来听听,你想聘谁?”
“臣愿聘谢氏嫡女。”
女帝眼也不眨,将自己刚批完的一本奏折随手扔到一旁,“准了。”
……
徐行俨走出麟德殿时,只觉得如坠云端。
他没想到这道圣旨竟然求来得这么容易,他拿到玉玺时猜测过或许会遇到阻挠,在船上给谢瑶留信时只让她等他去求亲,连日子也不敢许诺,女帝说出为他加封安北大将军,进封卫国公时,他一度杯弓蛇影,怕重蹈前尘。
可他害怕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女帝甚至没有过多思量,便一口应了。
这么久的提心吊胆和心急如焚之后,所求眼看唾手可得,他竟唯恐自己置身梦境,有些不可置信。
所以裴菀叫住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抬头看去。
裴菀走到他跟前,打量了他一番,挑眉问:“你这副模样,可是白日里撞鬼了?”
徐行俨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想起她叫什么,“裴莞,你能否……打我一下?”
裴菀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你没生病吧?”
徐行俨听罢,突然低笑出声,意味难明,“看来这是真的了。”
裴菀过往见他都是一脸冰冷,不苟言笑,如今突然这样,她一脸见鬼的表情,抽了抽嘴角问:“你献了祥瑞?陛下赏你什么了?高兴傻了?”
徐行俨笑着摇了摇头,可那笑容却分明并非只是喜悦,其中夹杂遗憾,愧疚,以及莫可奈何。
下一瞬,他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便沉沉地坠了下去。
……
谢瑶将徐行俨给她留的那封信放在枕边,每晚都要拿出来瞧两眼,但每看一次,便要酸溜溜地撇两下嘴。
她还当真是小瞧了他,人家的裙带关系这般硬,陛下的外甥呢!姨母动两下嘴皮子的功夫就是一个大大的官衔砸下来,哪儿还用得着她给操心前程,怪不得当初她说要给他安排门路,他立马避之唯恐不及,她还真是狗拿耗子。
谢瑶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就着床头烛光看到信中最后一句,酸味立马就没了,转而开始冒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