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正不知为何法座会提及黄诚,却听他又道:“黄知府,即为我会青龙七宿之一。”
季陶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法座道:“倘若白樘查明此情,你觉着,他将如何对待黄诚?”
不等季陶然回答,他的语声之中多了一丝玩味:“你觉着白樘是会嘉奖他的忠毅,还是判他一个谋逆?”
季陶然已经明白了他在此刻提起黄诚的用意,不由苦笑。
一日之间,得两位法座相见,又听了这许多机密,季陶然自诩必死。
当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是被火燎伤,却幸而白樘虽表面答应不叫人追踪他,暗地却仍派了精干好手远远护卫,发觉不妥,找来此处。
巽风及时将他救出,才无大碍。
然而同在那座宅子里的其他七位便没这样幸运了,皆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后经查证,竟都是在白樘暗册记录上的人物,其中一个,便是那位薄有名声的翰林学士。
“渊潜”,便是太极会的一个口令,一旦发动渊潜信号,会众上下,两年内不会有任何动作,彼此间也不会再有指令联系,所有人就似鱼入大海,更无任何可追踪之处了。
白樘听了季陶然所言经过,半晌无言。
思虑之后,亲将此事密禀了赵黼后,赵黼的反应却超出他所想象。
赵黼忖度半晌,道:“倒是没想到,黄诚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太极会之所以肯公布此情,也是一则警示,告诫朝廷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各州各府中,不知也有多少能吏良臣,也是他们的会众。”
赵黼自鄜州时候便认得黄诚,后他走上正途,更成为封疆大吏,在闽地同秦晨两人配合无间,所行所为,令人欣慰。
谁知却因劳成疾,痛损良才,云鬟得知,悲难自禁,哭了数场。
白樘心头明白,当初赵世下令不可大张旗鼓追查,便是顾忌此情,果然是先见之明。
赵黼淡淡地又道:“这些人狗胆包天,却也有些能为,如今又‘渊潜’了,暂且由得他们去。不过,有这些人暗中虎视眈眈,却也能叫朕跟尚书始终警醒,行事要越发谨慎端正,别落了人话柄。如此,将来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才能更理直气壮地或骂或打或杀,你说是么?”
白樘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似乎笑了声,他端端道:“遵旨。”
新帝登基后,文武百官自有些调黜拔擢等变动。
白樘自幼熟读史书,博古通今,自知道这个常理,古往今来,但凡是改朝换代,少不了人事更迭,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浩瀚千年之间,有多少名动史册的能吏名臣,说起来就如天际繁星耀耀,功绩为万人敬仰称颂,然而能够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
就算先前再如何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转眼间身裂名坠,也不过是君王转念而已。
比如比干,伍子胥,屈原,商鞅,晁错,韩信,于谦,等等等等,生前显赫,转瞬间沉沙折戟,名裂身死。
能全身而退者,也不过是屈指可数。
白樘早就做足了准备,就如同沈正引在狱中批他的那句。
所谓“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
如今看来,好像……不至于到达最坏的境地。
又是一年,上元节将至。
这日,白樘按例进宫,为小太子讲授功课。
因近来天寒,室内的地龙烧得极热,又加了炭炉,屋内竟有种闷热之感,故而白樘叫开了一半儿窗户通风。
谁知课至一半,忽见窗外竟飘起了雪花,小太子毕竟年幼,见状双眼发亮,巴不得即刻出去玩闹,只是因敬惧师傅,故而不敢乱动,仍是乖觉地坐着听讲。
直至白樘将一则《论语》讲完,小太子才跳了起来,跑到门口看雪。
白樘见他跃跃欲试,却下雪地滑,若是摔倒了不是玩的,因此并未许他自在玩耍。
只是看雪落纷纷,苍穹迷乱,不由心生感慨,便喃喃念道:“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处是人间……”
忽听身畔小太子道:“唉,也不知南边儿有没有下雪,我有些想念静王叔跟哥哥了。”
白樘道:“殿下勿虑,先前静王殿下有信,说是上元节前会赶回来的。”
小太子面上却并无雀跃之色,只话锋一转,复问道:“老师,母后之前也曾在南边儿做过县吏,后来又铨选进了刑部,果然母后有传闻的那样能为么?”
白樘很是意外,敛了心神,低头忖度道:“是谁跟殿下这样说的?”
小太子不慌不忙道:“做官一节,自然是母后跟我说的。”
他看着白樘略带问询的眼神,复笑道:“其实是因为我看到母后每过七日便要出宫一趟,我不知为何,便问母后,母后最疼我,自然就告诉我了。”
白樘这才释然,原来小太子半岁之时,赵黼准云鬟每七日出宫回刑部一次,在赵黼而言,是为叫她“消遣”,毕竟宫中岁月实在寂寥,且云鬟又身负那般天赋,若湮埋于后宫,委实是“暴殄天物”。
当然,借放云鬟出去此节,私底下,赵黼也因此而讨足了甜头,自不好在此详说。
云鬟便仍是如先前任刑部主事一样,查看各州县递送上来的死刑文书等。
至此,过目的案子不下五百件,挑破的冤案亦有数十。
她在刑部只也仍挂原先的主事官名,不领俸禄,不参长官,只负责理案。
就算复有了身孕,竟也不肯间断,直到先前又产下二皇子,才在宫内调养歇息。
民间原本不知此情,后来渐渐传了风声出去,有些引为奇事,大部分却是啧啧赞叹,感念母仪天下、恩泽四海之德。
白樘道:“殿下为何不问皇上?”
小太子道:“我才不问父皇,他定要骂我多嘴,哪里肯告诉我。”忽然间有些委屈似的嘟着嘴道:“自从有了弟弟,父皇对我越发严厉了,我觉着父皇母后更疼弟弟。”
白樘先前微微一笑,听到最后一句,才又隐去笑容:“殿下……”
毕竟从小儿就负责教导太子,对这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虽年幼,却绝不能当是寻常孩童看待。
这孩子……是在担心什么?
赵准忽然道:“将来老师也会这样儿么?”
白樘哑然,继而摇头道:“臣是殿下的师傅,只听命尽忠而已。”
赵准举高小手,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万一父皇也让老师教导弟弟呢?”
白樘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小太子:这孩子,果然是在担心了。
帘外风裹着雪,嘶嘶有声,屋内白铜炭炉烧得正好,不时传出噼啪响声。
白樘慢慢蹲下身子,握住小太子的手,沉声道:“殿下只要好生修身养性,增长学问见识,修的明豁睿练,殿下便永远是咱们大舜独一无二的太子殿下。您明白吗?”
赵准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回看白樘,过了会儿,终于点头笑道:“我明白了。”
白樘点了点头,才又站起身来,他抬头,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向远处,却见雪下得越发大了,竟似鹅毛翻飞。
清明的目光之中透出几分迷蒙。
忽然,小太子轻声道:“师傅,我出去看看雪好么?”
白樘正有些心不在焉,小太子时机拿捏的又极准,当即淡淡“喔”了声,小太子如闻纶音,悄悄对内侍使了个眼色,趁着内侍打起帘子的功夫,便哧溜钻了出去。
帘子外一阵冷风沁入,白樘面上微寒,这才醒悟,待要阻止他,却已经晚了,只得无奈地也随着走了出来,只负手站在廊下。
小太子赵准早迫不及待跑到雪里撒欢儿,急得两个贴身的内侍追上去不住地好言相劝。
白樘本要唤他回来,但也知道小孩儿费尽心机,不过是想好生玩闹一阵子罢了,因此竟并未出言。
赵准见他默然而立,心中松了口气,便捏了个雪团,笑道:“老师,陪我一块儿耍。”
白樘见内侍们束手无策,只围着他团团转,便迈前一步:“殿下留神,地上滑的很……”
赵准傲然道:“我不怕!”
手中的雪团射出,正打在内侍的肩头,雪团儿小,他力气又弱,难得是这份喜乐之心。
白樘匆忙下了台阶,此刻脚步却戛然而止,耳畔赵准笑语欢声,心头恍惚,人在宫中,身却万里。
原来,白樘竟于此时,想起那江南一夜,月圆便如今朝,花灯河畔,仕女联袂,狡童挑灯,处处熙攘喧闹,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水色映着灯影,闪闪烁烁,流金溢彩。
皎皎月色之下,灯火辉煌之中,那一盏许愿花灯,不偏不倚地向着他隐身之处漂泊而来。
他略略迟疑,终于俯身抄手,捡起漂流到河边儿脚下的莲花灯。
莲心的灯光,映入他的双眸。
端详片刻,将那祈愿的字条打开。
里头是极短的十二个字。
却在映入眼帘之时,叫他耳畔种种尘世的喧嚣尽数退散,于无声处,听这清音惊雷。
夜风吹拂,河上花灯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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