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不由捏紧了衣带,倘若那时候答应了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眉心蹙起,心头竟隐隐地有些做疼。
这一场雪,直到次日清晨才停了。谢府上下小厮们早早儿便起来打扫庭院,扫清门口的雪。
那扫帚划在地上,就如巨兽的爪一般,勾勒出一道一道的浅浅雪痕。
云鬟因要进宫,早早吃了饭后,便乘车出门。
这段日子她因多有进出宫中,是以全无阻碍,虽然是平明,可寝殿中赵世已经起了,自从那一夜地覆天翻后,皇帝因心生忌讳,便迁出了原先的寝宫,转到了乾安殿作息。
可就算如此,赵世的睡眠仍是不好,竟然十分浅眠,稍微听见些声响便会醒来,疑神疑鬼,时而暴怒。
令伺候的内侍宫女们都战战兢兢,不仅出入的脚步要放的极轻,连端茶送水、甚至出声儿,都要极小心,但纵然如此,也无法让皇帝满意,因此竟斩了两名宫人了。
先前吃了些热汤,赵世却又犯了困倦,正靠在床边儿打盹。
王治做了个手势,身边几名宫侍恨不得连呼吸也都静止。
正在这会儿,却是云鬟进宫拜见。殿门处的异动传来,赵世猛地惊醒过来,竖起双眼叫道:“黼儿!”
王治慌忙跪地:“圣上,是谢凤进宫觐见了。”
赵世瞪着眼,几乎想不起来“谢凤”是谁,半晌才道:“哦……是她,叫她进来。”
云鬟上前跪地参见,赵世直直地望了她半晌,问道:“你今日,也是查案来的?这许多日了,还并没有头绪么?”
云鬟道:“是。请圣上恕罪。”
赵世眼神变幻,看了她一会儿,忽道:“你总是来来回回,何其麻烦,不如……就从即日起,你且暂在宫中住着罢。”
云鬟本是照例来参见皇帝,哪里能想到会冒出如此一句。
连王治也吃了一惊,看看云鬟,又看赵世,似要劝阻,又不敢出声。
云鬟自不情愿如此,又不能直言拒绝,便道:“这似于礼不合,还请圣上见谅,我……”
赵世道:“你不愿意?”
这话却怎么回答?皇帝亲口叫留宫中,却是天大的荣耀,且赵世的语气有些不悦。
对上赵世阴鸷隐隐的目光,云鬟转念:“既然圣上格外恩典,小民只谢主隆恩就是了。”
赵世似如释重负,呵呵一笑:“好。这样儿朕才喜欢。起来吧。”
打量她起身,赵世眼中的寒意逐渐退去:“听说静王将那个薛君生保出了监察院,如今正住在你府里?”
云鬟道:“是。”
赵世淡淡道:“倒也罢了,不过是个戏子,到底身子骨弱,如果死在了牢狱里,你心里必然不痛快,呵呵。”
听着皇帝轻描淡写的话,身上微有些冷。
赵世又略说几句,复犯了困:“你且去,办完了事儿便回来。”
将出寝殿的时候,王治跟了出来,叫道:“谢主事?”
云鬟回身行礼:“公公,我已经不在刑部了,哪里敢当。”
王治揣着手笑道:“虽然不在刑部,却仍是昔日那个架势呢。叫一声儿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云鬟不知他是何意,便只垂首称是。
王治瞄着她沉静之色,说道:“这几日皇上的病症越发有些重了,今儿让主事留在宫中住,倒也是好。”
云鬟道:“公公所说的病症是指的什么?”
王治道:“这话,我也只对你说,自从太子……走了后,圣上便难以安枕,起初还没别的事儿,只是夜里时常做些噩梦醒来罢了,近几日来,却说自己恍惚能看见人……昨儿晚上醒来,硬说太子殿下在床头跪着叫他……”
云鬟屏息,王治叹道:“先前皇太孙在的时候,时常进来解闷儿逗趣,如今一个都不在跟前儿,且又有了心病,所以老奴担心……幸而主事留在宫内了,以后也算是有个照应。主事便尽快告诉随行的人一声儿,叫家里不必巴望忧虑,我也立刻给你安置住处了。”
云鬟并不多话,只仍安静回答道:“是,多谢公公提点。”
王治又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是了,才下过雪,地上滑,多带几个人跟随着。”
果然又叫了几个内侍来,道:“好好儿跟着谢主事,若有半点意外,留神脑袋。”
王治抽身而回,几个内侍围着云鬟,便送她先往含章殿去。
其中一个小内侍,因跟云鬟有些相熟,便大胆问道:“谢主事,先前已经去过好几回了,如何还是要去呢?”
经历过那一夜的大部分宫人,几乎都给皇帝扑杀殆尽,这些都是新调过来的,故而竟不知那夜的真相。
云鬟笑笑不答。那内侍见其他人都跟在后面,便低声道:“难为主事只往那边儿跑,可知底下有人偷偷说,那宫内还时常闹鬼呢。”
云鬟这才问道:“闹鬼?”
内侍点点头:“说不清,只说有一天晚上,看见有个黑影……不过王公公不许我们私下嚼舌呢。”心有余悸地停了口。
不多时来至含章殿,因太子妃死在此处,这殿内便少有人踏足。才进殿门,便有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叫人周身寒彻。
几个陪同的内侍不约而同流露为难之色,云鬟会意,吩咐道:“劳烦几位公公,便在这儿等着我就是了。”
几人如蒙大赦,原先那内侍有些担忧:“主事一个人可使得?”
云鬟点头,云淡风轻地举步往内。
几人在背后看着,便道:“这谢主事看着斯斯文文地,不料竟这般胆气正。”
又有说道:“也不看看是哪里出来的,当初在刑部当差的时候,可是白尚书手底头一号得力的人物呢。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有白尚书那样的人物,手里调教出来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之人呢?”
不提几个人在门口窃窃私语,只说云鬟独自一个往内而行,且走且回想当夜含章殿内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口供。
每走一步,每到一处,所回忆的供述便跟眼前相合。刹那间,就如同从白昼回到那惊魂一夜。
而原本空旷死寂的含章殿,慢慢地人影憧憧。
好像时光又回到了事发的那夜。
带着潮寒之意的秋风从殿外吹进来,烛光摇曳,门口处,是四个宫女跟四个内侍,分两列站立。
其中一名宫女抬头,供述说道:“太子跟太子妃在殿内说话,我们便守在殿门口,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出入。”
另一个说道:“就是风有些大,把门口的蜡烛都吹熄了两根。”
果然,几个宫人因不堪风吹,或闭眼,或抬袖子遮住脸。
云鬟环顾周遭,复往内而行,里头,是太子妃贴身的四名婢女,两名嬷嬷。因赵庄在,故而都在外面一重伺候。
一名嬷嬷抬头道:“我们在外头,隐隐地听见太子妃似是在担心皇太孙……殿下安抚了两句,我们就不敢听了。”
另一名木然垂首,面容半隐在暗影里。
旁侧东宫的侍女道:“后来,就是宫内的小李子过来,叫了太子出去。”
云鬟止步,果然见一名小内侍,从外进来,那侍女拦着问道:“干什么?太子跟太子妃说话呢。”
小李子道:“我有要紧急事要跟太子殿下禀明。”
当即放他入内,赵庄回头听了,便别了太子妃,随着他往外而去。
——这名负责来传信的小李子,后来被拿下,审讯,又被用了刑。
但不管是谁审问,就算面对白樘,小李子却始终坚称:“太子殿下向来对我们是最好的,故而我看圣上将皇太孙召了去,便大胆偷偷地来给太子报信儿,本是好心,又怎会想到……此事跟我毫无关系。”
这一会儿,云鬟站在原地,凝眸看着赵庄,见他一步一步往那黑暗若深渊的殿外而行,风从外头狂啸而入,赵庄举手在眼前遮了一遮。
云鬟看着他的动作,心头大痛,几乎就想出声叫住他,让他不要去。
然而……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庄,一步步出了含章殿。
云鬟不禁红着双眼。
这一幕宛若“送别”的场景,她每一次来,都会回忆一次,每一次的回忆,却都让心头绞痛难忍。但是却不得不去想,而且要想的更加仔细。
又一次看着赵庄活生生地从眼前消失,云鬟后退一步,靠在柱子上,微微平息又生微澜的心绪。
半晌,她才复又睁开双眸。
此时,殿内的情形已经变了。
因赵庄离开,太子妃一个人留在室内,伺候她的一名蔡嬷嬷因放心不下,便进来探看。至于说些什么,云鬟却不知道了。
只因据其他人供述,在太子妃出了意外,赵黼回来查看然后失了自控后……大开杀戒后,死了几个宫女内侍,这蔡嬷嬷也在其中。
只是蔡嬷嬷出来后不久,皇帝那边儿就派了人来询问,众人不明所以,谁知入内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太子妃躺在榻上,竟已经没了声息。
后经查验,乃是被人用重手法点了死穴,错眼的功夫便会置人于死地,故而外间的人都不知是何时发生的。
云鬟举手按在胸口,每一次她想到这一节,心中都隐隐地觉着异样,只是却想不通到底是怎么。
正在苦苦思索,忽地听见轻微脚步声响,云鬟本以为是内侍们放心不下,进来查看,便道:“我在这里,并无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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